第四章

春曰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春风暖煦煦地吹着,空气中弥漫着温柔的朦胧。土松软软的,父亲脚踩上去,痒痒的。爷爷去年秋天留下的葱已绽出白中带黄的花骨朵,透过薄薄的花皮,能看得见里面一个个青绿色的种子。菠菜经过了一冬天的折磨,也舒展着嫩绿的叶子摇曳着。二姑正用一个铲子一棵棵地挖着。

一群小鸡正唧唧地叫着在母亲的带领下觅食。

“使劲!想啥?”大爷在后边催着父亲。

父亲在前面用一根绳子拉着车子,大爷在后面推着,刚向湾北面菜地运了两趟粪,就被爷爷喊住。

“仕昌,你俩别运粪了,先去把泉子崖神婆子接来。”

这年春天就怪了,先是三叔仕隆连着接近半月发烧,五奶奶颠着小脚每天都来告诉爷爷奶奶病情。按照农村风俗,三叔虽然过继给了五奶奶,但毕竟还是自己的孩子。五奶奶也怕孩子跟着她有什么闪失不好向爷爷奶奶交代。

“老天保佑!总算退烧了。”五奶奶前几天来告诉爷爷。

可从昨天开始,四叔又开始发烧。一开始烧就来得急,头痛、乏力,昏天黑地,胡说八道。四叔一吃东西就恶心、呕吐,还伴有腹泻、腹痛、咽痛、咳嗽。一整天四叔来回跑猪圈,好端端的一个人脱水的眼睛都眍进去了,被折腾的死去活来。奶奶赶紧打一个鸡蛋,蘸着鸡蛋清,用酒搓,倒是管用,可过不了几个小时又发烧开了,浑身烧得犹如一盆炭火,每寸皮肤,每块肌肉,每处关节都灼人烫手,甚至每个汗毛孔都在喷着热气,整个身体也都在肆虐地燃烧。四叔觉得自己身上的每根筋都在抽搐聚拢,如同有万钧之力把这些筋条收缩成一团。由于持续发烧,四叔头疼得厉害,犹如有一把钢锥扎进他的头颅。他痛苦地呻吟着。奶奶再如法使用,没办法,请不起先生看病。

“是不是请个神婆子来看看?”奶奶问爷爷。四叔天资聪明,生性顽皮,伶牙俐齿,淘气可爱,人见人喜,才7岁就已经跟父亲差不多高了,经常跟着父亲下河摸鱼。为此,爷爷给四叔起了个乳名叫“淘气”。已经7岁了,日本人打进来,父亲刚上了一年学,学堂就解散了。爷爷不想四叔再这样下去,总要读书识字。前几天,他去找了村里的子云老先生,准备拿上二斗谷,去跟着上学。形势稍微稳定,子云老先生又把他的学堂建起来了,镇上国民党政府也支持,李竹明还特地来看望了老先生。这时李竹明已从夏坡调到了飞水。

“兵荒马乱,感谢先生能倾心晚年。”李竹明拜见离开子云家里,没想到碰见了大爷。

“仕昌!”大爷正和父亲低头向地里运粪。

“李乡长!”大爷叫道。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来。

“仕昌,没想到51军那么惨!李团长也殉国了。听说剩下的部队开到河南、安徽一带了。”大爷不语。

“我已经到飞水为他们干事了,要是还愿意干的话,再去找我。”当着父亲面,大爷也不好多说,怕父亲回去多嘴告诉爷爷。

“好,李乡长。”大爷答道。

泉子崖神婆子能耐不得了,自称“天宫老母”,会述病、解宅子、驱阴人、安位、摆供、办法场,在我们那一带也是一个活跃人物。

路不远,5里地,大爷和父亲一会儿就把她接来了。

她的年龄有60岁了,人瘦瘦的,个高高的,走路弓着腰,像个晒干了的大虾米,脸色蜡黄蜡黄很难看。说起话来,总喜欢把原本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你不知道她是在说话,还是在打盹,时不时睁开阴阴的眼睛瞄上人一眼,可以看到两粒很大的眼屎一边一个夹在眼角上。

奶奶虔诚地给神婆子倒上水,用二姑挖来的菠菜打上轻易不舍得吃的鸡蛋做成手擀面。神婆子到也不客气,风卷残云转眼见碗底。水足饭饱后开始为四叔做驱邪、压惊的“法事”。

奶奶把门窗紧闭,昏暗的屋子里,只有一盏煤油灯闪着黄豆般大小的光亮。神婆子点上三炷香,袅袅弥漫的香味中,从怀里拿出一条脏兮兮的黄布带子,绑在额头上,又将一点红色的颜料抹在蜡黄的腮帮子上,手拿拨浪鼓摇着,口中念念有词:“我是玉皇大帝七仙女,玉皇大帝派我驱鬼魔,鬼魔遇我快让路,快让路!”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哇咦哇咦”的乌鸦怪叫,围着四叔不停地转圈。

四叔嘴唇嚅动着,梦呓着。

跳了一会儿,神婆子可能感觉有些累了,坐到桌旁喘着粗气。神婆子又叫奶奶拿来一个倒满酒的小酒盅,拿一张黄表纸盖在上面,用黑糊糊的手指戳破黄表纸,蘸了些白酒在四叔脑门上涂抹了几下,凑到四叔眼前,嘴唇哆嗦着,皱巴巴的脸绷得像个狐狸脸。

“呀!妖怪!你还在干啥?还不快走,等着受死吗?”

奶奶都害怕了,那脸变得真像个狐狸。

最后,神婆子长嘘一口气,脸慢慢恢复常态。

“你儿子狐仙附身。好了,赶跑了!”神婆子收了爷爷给的5个鸡蛋、3斤菠菜回去了。

晚上,四叔有点退烧,总算能安稳点了,不像前两天大喊大叫。爷爷奶奶稍有放心。

低烧维持了两天,又来高烧,也没有其他疾病症状,这样持续了接近20天。四叔终于退烧了,开始蹦蹦跳跳。奶奶一看他能蹦能跳,放心了,没事了。

奶奶很高兴,颠着小脚,去湾北菜园挖了把带骨朵的葱,那本来是爷爷留的葱种,又在菜园边挖了些荠菜。看儿子退烧了,做点好吃的。她打开柜子,把正月十六回娘家给的二斤面粉,取出半斤,用水和好,放点豆油,把葱和荠菜一起剁细剁碎,烙了四个葱油荠菜饼子,把二姑和父亲馋得直流口水。

“去一边,这是犒劳你弟弟的。叫淘气来吃饼子。”奶奶说着,拿出一个饼子。

“你俩分开,一人一半。”

“淘气,吃饭啦!”四叔正在树下玩捉蚂蚁,二姑喊他。

四叔没有反应。

“淘气,吃饭!”二姑过去揪他一把。

四叔回头,嘿嘿一笑。

“吃饭!”二姑又喊他。

“哑!哑!”四叔说话了,指了指嘴巴,只是咿咿哑哑。

“啊!娘啊,你看淘气不说话了,哑巴了!”二姑惊骇地跑向屋里。

爷爷奶奶刚开始真没注意,以为发烧精神不好,孩子不说话。

爷爷奶奶跑到树下,怎么和四叔说话,四叔满脸憋红,只是急得咿咿哑哑。耳朵听不见了。

“哐!”奶奶端着饼子的盘子掉在地上。

“呜呜呜呜……儿啊!淘气!”奶奶抱着四叔,“怎成这样子了?怎成这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