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5页)
那是建国爹这辈子过得最满意的一个年。除老二开着车把北京媳妇带了回家外,老二媳妇怀上了孩子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本来,老二考上大学留在了北京,是一件让他在村里很有面子的事,就是结婚五六年了老没给他生出个孙子来,让他觉得不提气,觉着人家背地里肯定得说,儿子出息管啥用?家有金山银山,断子绝孙照样白搭——老大媳妇头胎生了个丫头。现在好啦,老二媳妇总算怀上了,而且,照过B超,是孙子。就是说,老何家有后了,老何家十全十美了!整个年里,建国爹跟人谈话的主题都是老二的出息老二媳妇的贤淑和老二媳妇肚子里的小孙子。可惜,老头儿高兴得太早了。他这话说完没几天,老大媳妇就生了,超生还是一丫头;老二媳妇更绝,干脆把孩子给掉了。
今年春节前,建国爹主动提前打电话跟小两口说,过年就别回来了,老家冷。何建国唯唯,但顾小西并不领情。经过这么多年和老区人民的拉锯战游击战阵地战以及无数次围剿与反围剿,她的心早就一点一点硬了。她觉得建国爹这么说,并不完全出于对他们的体谅,百分之百还有别的原因。什么原因呢?很有可能是为孩子,大话放出去了,孙子却没了,何家无后了,老脸没处搁了。不过这话顾小西没跟何建国说,第一说了何建国未必承认;第二还容易被他反咬一口,说成是小人之心,得不偿失。
…………
走廊里有人高喊“简佳”。简佳打饭去了,顾小西一边答应着一边从办公室向外跑,简佳是顾小西的同屋同事兼闺中密友。电梯边站一中年美妇,出版社三编室主任,胸前奇花绽放。三编室在走廊西头;顾小西是六编室,东头,美妇主任不肯多走一步不该她走的路。顾小西快步跑近,没等站稳,对方已把那一大捧扎了丝带洒了金粉包装得无比隆重的花束移交到了她的怀里。是够沉的。花是“蓝色妖姬”,时下玫瑰花里最昂贵的一种,一枝上百,这一大捧得一般老百姓几个月的工资。“简佳的。传达室不让快递进。我给带上来了。”美妇主任言简意赅面无表情说完离去,“噔噔噔”高跟鞋一路敲地。顾小西并不见怪,性情中人,想怎样就怎样,挺好。说句心里话,她还真就喜欢同事们身上这种谁都对谁视而不见的独劲儿。
捧着玫瑰花向回走,顾小西突然想起今天是情人节来。不用说,这顶尖级的玫瑰是简佳男朋友送的,简佳有一个顶尖级的男朋友。顾小西结婚六七年了,跟情人节早没瓜葛了。夫妻间还过这个节的,要么是关系特别好,要么是关系特别不好。到办公室,简佳打饭回来了,正找汤料准备冲汤,看见小西,淡淡扫一眼她怀中的花后说了一句:“没想到你还喜欢花。”顾小西气得叫:“我当然喜欢,好东西谁不喜欢,问题是你也得有这个资格!”把花往简佳怀里一搡,“你的!快递送来的!”用夸张的方式表达着她的羡慕。她之所以要表达羡慕要夸张,是因为她不仅不羡慕并且对简佳有着些许同情:三十出头的女人了,在情人节里收到玫瑰,说明什么?说明她还没能把自己嫁掉!
简佳笑笑,就近放下花继续做正做的事情,找出汤料包,沿锯齿撕开包装,倒饭盒里,拿饭盒去饮水机处接水。汤料是排骨酱汤,经热水一冲,立刻,扑鼻浓郁的酱肉香味在办公室里弥漫开来。顾小西突然感到恶心,“噢”一声捂着嘴一溜小跑出门。简佳等了会儿见人没回来,想想,拎上包找到了洗手间去。顾小西果然在那儿,这会儿已吐得差不多了,正站在洗手池前用手接水漱口。简佳进来就问,你是不是怀孕了?顾小西抬起湿漉漉的脸,愣住。这几天一直不想吃东西,恶心,还以为是胃的问题,一点儿没想到可能是怀孕了。她上次怀孕一点儿反应没有。当下心里一惊,一喜,接着就开始忐忑。
本来,顾小西对孩子是没什么感觉的,无可无不可,是何建国坚持要要。她更不想这么早要,觉着经济条件还不成熟,她不想做贫困母亲。又是因为拗不过何建国去,才要。因此上回得知可能是流产了时,还暗自庆幸了好一会儿。何建国陪她去医院做的刮宫术,去的时候没发现他情绪有太多异样,是看到容器里刮出的他们孩子血淋淋的残余组织时,他绷不住了,泪刷一下子就出来了,止也止不住,却硬是不出声,直憋得额上青筋暴跳。从认识到结婚,十年了,顾小西没见他这样过,当下惊骇。遂自我安慰,也许过几天就好了。没料过了好多天,他还是不好,而且似乎是,好不了了。话少,不笑,人仿佛都佝偻下去了一截,像是筋被谁给抽了。顾小西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何建国的了解还很不够,至少在孩子这个问题上。古诗形容夫妻曰:“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瞧,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他整天半死不活的,你的日子能好过?权衡之下顾小西决定马上再要孩子。既然早晚是个要,早要晚不要,她并没多损失什么。对何建国当然不会这么说,对何建国说就得说她这么做全都是为他为他们家考虑。何建国听了顾小西的决定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对不起”,另一句是“谢谢你”。蜷在何建国的怀里,顾小西心中没有一点阴谋得逞的得意,有的,只是感动和喜悦,这才更深地体会到“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的意思,那意思就是,二位一体同悲同乐。从那一刻起,夫妻俩开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生活质量都因之受到了影响:本来今夜激情澎湃,突然想到还要算一算排卵期,就停下来,算,等到掐着指头算清楚了,如果正是排卵期,情绪可能没了;不是,就更不能做,好钢得用在刀刃上,别等那边要用的时候,这边钢没了。当然也有二者恰好重合的时候,却不知为什么,从上次流产一个月的禁忌期过后他们就开始努力,数月过去,不见成效。何建国急,顾小西更急。不想要孩子是一码事,要不了孩子却就是另一个性质的另一码事了。曾回家悄悄问过妈妈,头胎流产会不会导致丧失生育功能,妈妈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刨去妈妈安慰她的因素,“会”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了。因此,当听到简佳问她是不是怀孕了时,她自然忐忑,当即问简佳,我上次怀孕怎么没这些反应啊?简佳回说每次怀孕的反应不一定完全一样,她就不一样。边说边走到每个蹲坑前,拉开挡板看,确定里面没人,又转身将厕所大门从里头锁上,而后打开了她拎来的那个包。那包不大,层次分明,是简佳去年收到的情人节礼物,上面印着夸张的花卉图案,艳丽妖冶呼之欲出,典型的浮世绘风格,曾被小西形容为一派魑魅魍魉。简佳从包的深处掏出了一个便携装的“早早孕”试纸。“你还随身带着这个?”顾小西吃惊地道。简佳没回答,只用目光敦促顾小西快做测试少废话。一分钟后,试纸上出现了两根红线,妊娠阳性。没容顾小西发表怀孕感言,有人推洗手间门了,推不开就梆梆地敲,传递着敲门人的高调愤怒:谁在里头?锁门干什么?简佳烫着了般把手里的试纸丢进了蹲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