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5页)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几秒钟后,小西妈说话了。

“我们家的孩子,不管小航还是小西,都有个坏毛病,凡你们认为没意思的事儿,就不愿意干,叫都不动。可做事不能光凭兴趣,还有责任。建国就不一样,就比你们两个懂事得多!”

几句话给她儿子的行为定了性:做事凭兴趣。典型知识分子的语言风格,于不动声色间避重就轻。何建国当即起身离席而去,掩饰压抑了七天的怒火顷刻间爆发暴露。晚上回家顾小西跟他大吵一通,嫌他在她娘家人面前不给她面子,令何建国悲哀。如此下去,他们的婚姻前途在哪里啊希望在哪里?过完年,何建国再出现在单位里时,一张面孔冷且硬,令组里全体青年人纳闷。

组长手机响时所有人都听到了,当时屋里很静,他刚冲小王发完火,裤子上鞋上哩哩啦啦到处是水,他放在电脑旁的手机响了。彩铃,旋律优美忧郁,极合组长本人气质。组长拿电话时脸还阴得发黑,一分钟后,一张脸乃至整个人,竟通了电似的大放光明:“……还是得去医院检查确定!我马上去你们单位接你你不要动今天下雪路滑!”边对着电话嚷嚷边就开始向外走,走到门口大约才想起这屋里的一组下属,回头敷衍地叮嘱两句“好好干活,抓紧时间”之类,人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从医院检查了出来,本来飘着小雪花的天已放晴。那盖着“妊娠阳性”大红戳儿的化验单被收在何建国贴胸的夹克内兜,直接温暖着更里头的他的那一颗心。门诊外台阶上仍有残雪,何建国搀着顾小西小心翼翼走,生怕有点儿闪失摔着了他们来之不易的孩子。有了孩子才算真正的有了一个家。有了家,他在北京才算有了根。有了根,他就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离开医院后二人去饭店吃饭,顾小西中午没吃,这会儿饿了,想吃泡菜,于是决定去饭店,何建国请客。

饭店基本没什么人了,已过了饭点儿。服务员很快把泡菜端了上来,有红有绿有白,煞是水灵。何建国抄起筷子夹片洋白菜喂小西,顾小西张着口儿接了,脸上似笑非笑:“母以子为贵啊,啊?”何建国只嘿嘿傻笑,手下已夹起块嫩黄瓜候着了。顾小西吃了一口就不吃了,嫌泡菜不如想象中的好吃,何建国马上招手叫服务员给上盘凉拌萝卜缨子,之周到之体贴之低声下气令顾小西身心舒坦。身心一舒坦她就想她得说点儿什么:“建国,你看啊,这怀孕十个月,生下来至少还得喂上仨月的母奶,是不是?……里外里就是一年多时间呢!”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折腾出一个孩子出来,男的只需忙活十几分钟,女的得累上一年多,打起官司来这孩子还是两个人的,两个人享有同等的权利。”她摇头,“想不通。”

何建国只嘿嘿傻笑:“行了,别发牢骚了,孩子生下来,让我妈带。出了月子,你该干吗干吗,什么都不用你管。”

“要是生的是女孩儿,你妈给带吗?”

“呸呸呸!乌鸦嘴!”

“咦,女孩儿怎么啦?你看人女皇武则天,脚底下跪的那一大片还不全都是你们男的!”

“武则天?嘁,几千年来也不过就那么一个!”

顾小西刚要反击,服务员送来了萝卜缨子,蓬松鲜绿,何建国夹起一大筷子塞将过去堵住了她的嘴。这萝卜缨子拌得酸甜咸适中,带着点儿萝卜的微辣,味道好极了。顾小西大口大口地吃,边吃边赞,暂时扔下了跟何建国的辩论。

“是好吃哎!建国,这萝卜缨子是怎么弄出来的?”

“萝卜上面的叶儿,刚长出来还嫩的时候,掐下来。”

“叶儿掐了萝卜怎么办?”

“不要了呗。”

吃罢饭,何建国送顾小西回单位。打的车。路上,到处可见情人节的情人和玫瑰。路过一建筑工地,民工们正在干活,一个个满头满脸是土,与城里情人节的情人们近在咫尺相距万里。

“春节刚过就开干,也不知道是从家里回来了还是压根就没有回去。”顾小西看着车窗外的民工若有所思。停停,又若有所思地道,“建国你说,要是生一男的,像他们似的,有什么好?”

“咱就不能争口气,生出一李嘉诚来?”

“就你那遗传还生李嘉诚?……要我说啊,还是稳妥一点儿,生女儿吧,你看人杨玉环,‘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结果怎么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也是,还是女孩儿的可发展空间大。”何建国点头承认,“进则武则天,退则杨玉环。不像我们男的,只能进,退不得。”

“要我说你妈生你们哥儿俩就没用!她要生一漂亮女儿出来,杨玉环似的,你们哥儿俩不就成国舅了?你妈更得是高高在上母仪天下。哪至于跟现在似的,还是一偏远穷山区的《白发亲娘》《烛光里的妈妈》!”出租车里正在放《白发亲娘》的歌,顾小西也算是临场发挥。《烛光里的妈妈》和《白发亲娘》属同一个类型的歌,煽情型。

“行了行了,都怀孕了,积点儿德吧!”何建国瞅顾小西一眼,不怀好意地笑,“实在不行生女孩儿也成,哪怕不像杨玉环像你。唉,这俗话说得真是好啊,有剩男,没剩女,你看连你这样的到头来都有我这样的男人给接着——”

顾小西大叫一声去打何建国,何建国抓住她连道:“小心点儿小心点儿看闪着了腰闪着了孩子!”二人就势偎在了一起。片刻后,何建国柔声地,“把你送到我还得回公司——”

顾小西声音比他还柔:“去吧。好好干,为了咱孩子,多挣点儿银子。”

这是一年多来二人罕见的温情时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何建国那优美忧郁的彩铃响了。是他爹。何建国一个远房大伯来北京看病,两个儿子陪同,建国爹率领,此时一行四人已出了北京南站正往小西妈的医院里赶,打电话为的是让何建国通知顾小西也去,在医院同他们会合,有事也好帮着给张罗张罗。

“温情时刻”登时土崩瓦解灰飞烟散。

这时车正好在出版社门口停住,顾小西拉开车门要下去,被何建国一把拽住,嘴里一迭声地“小西”,眼里是固执的软弱。

“他们来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顾小西咬牙切齿,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他家为怕她家推辞,干脆就这样先斩后奏。谁说农民傻?狡猾着哪!“你爹当我妈是什么人啦,宫廷御医啊,整天闲着没事儿专候着你们来传啊!她一天几台手术你知道吗?跟你说何建国,我不是不能去医院,但我不能保证找到我妈。她要是上了手术台,谁去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