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5页)

来人是三编室主任,那个中年美妇,进来后目光锥子般扎她们两个一下,却什么都不问,拉开挡板,进去,复关上,片刻后,挡板后传出稀里哗啦的如厕声,令正和简佳向外走的顾小西“哇”的又吐将起来,吓得美妇主任隔着挡板“噢”一声尖叫……

何建国手机响时他们办公室的电话刚刚放下,此前一直占线,否则顾小西不会把电话打到手机上来。这也是他们长期共同生活形成的默契:有座机不打手机。不该花的钱不花。

刚才一直占着公家电话的是青年小王。现在的青年人心理素质真好,竟能在一屋子万马奔腾的电脑键盘声中,坚持将私人电话打了三十八分钟之久。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推移,何建国脸越拉越长,空格键回车键敲得咣咣作响。他们正在为银行开发一个应用软件,时间很紧,任务很重,何建国是这个项目的项目组长。小青年在电话里与女朋友商量情人节事宜,最后的决定是晚上去奥拜客吃情人套餐。放下电话后有人问他那套餐多少钱,答九百九十九,引来了一片惊呼:九百九十九,吃什么,吃活人哪?!……谁都没注意或没在意组长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也不能怪大伙拿豆包不当干粮,组长这一向以来的脸色就没有好过,令人很难察觉出此时彼时的分别——终于,何建国忍无可忍,抓起手边的杯子,起身,椅子向后一推,用力过猛,与后面的电脑桌相撞,发出“咣”的巨响,屋里这才一下子静了下来。何建国在静寂中沉着脸去饮水机处接水,小青年不识趣,凑过来讨好:“头儿,你们今天晚上去哪儿?”

“回家。”

“今天是情人节!”

“我只有老婆。”

“也是,”小青年一点头,“已经上钩的鱼了,何必再喂鱼饵。”

“还说!还不快去干活!”何建国一声断喝,用劲之大,震得手中杯子里的水泼洒一裤子一鞋。

小青年诧异地看何建国一眼,抽身走开,心里头的疑惑多过不满:组长到底是咋的啦?一天到晚拉着张驴脸,动不动就火。从前他可不是这样,从前他待人和蔼可亲着呢。

何建国这种状况持续一年了,打从去年顾小西流产后开始。最初是为了那个早夭的儿子,后来是为了顾小西的怀孕不果——背地里他去医院做过检查,医生说他没有问题。他没问题那就是顾小西有问题,顾小西若有问题责任全在他和他家——今年节前父亲主动打电话来叫他们不必回去令他不快,什么意思,孙子没了儿子儿媳就不能进家了?顾小西要是不能生育,他们家就不容她了?他们家要是不容她,他怎么办?固然,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但是,仅有爱情的婚姻是不现实的婚姻。年是在顾小西家过的,一个年过下来,何建国本来不好的心情益发恶劣。须知这个时候,顾小西家人若能对他表现出足够的喜爱、包容,给他力量,他会有勇气将他和顾小西的婚姻进行到底,但他们令他失望了。

顾小西家四口人。父亲顾子川,大学中文系的退休教授。母亲吕姝,某大医院普外科主任。弟弟顾小航,未婚跟父母住在一起。春节七天假,何建国在这个家干了一星期的活儿,比上班还累。累不怕,农村长大的孩子不怕累,再苦再累心里甜就好。他关键就是心里不爽,不爽不足以形容,在这七天与小西家人的朝夕相处里,他感受到的只有苦涩。什么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什么老丈杆子给姑爷烫酒对饮张罗饭菜,统统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他们对他,是一成不变的不远不近不温不火。顾小西对此肯定有感觉,否则她不会有意无意替她爸妈找补,什么知识分子都这样,君子之交淡如水,距离产生美……不管她说什么,何建国只淡淡笑笑什么也不说。他不是没见过知识分子,进一步说,不是没见过小西爸妈怎么对待别人,再说具体点儿,不是没见过他们怎么对待顾小航的女朋友。那全然是两副嘴脸,亲切热情溢于言表。女孩儿给小西妈剥个橘子,都会被挖掘总结出数条深刻的背景优点:家风好,有家教,人情练达,大家闺秀。全然不同于何建国,不论在顾小西家干什么活儿怎么干,似乎都是该着的——同样身份两个标准。为什么?因为何建国父母是偏远山区的农民,女孩儿父母是音乐学院的教授。

这些话何建国藏在心里没跟任何人说,包括顾小西。说了没用的话他从来不说。况且,不仅没用还会有副作用,会被人指责为“自卑”。农村孩子进城,即使不自卑也会被强行贴上这一标签。只要被贴上这么一个标签,那么无论你愤怒还是忧伤,都不是别人的错,都是你自己过于敏感的错,这就是他们的生存环境。刚到北京,刚上大学,他就深切感受到了这环境的严峻。比如,宿舍里一丢了什么东西,就必定是农村学生偷的。为这个,一个农村女生被逼得自杀上了吊。他不,他不上吊,他打工挣钱学跆拳道,背后说他他不管,只要谁敢当面说,试试?从学校毕业到走上社会,近十年了,何建国对自己的处境始终抱定了两条原则:一、面对;二、沉默。要说人情练达,这才是。剥个橘子就人情练达了?笑话。

在顾家过年的七天里,一日三餐,卫生清扫,采买购物,迎来送往,全何建国一人忙活,顾小西也就是打打下手。家里有小的,老的是可以歇着,但,小的应该伸把手吧——不是指顾小西,顾小西干多干少何建国不计较,去年春节她在他家的英勇表现及带来的后果令他没齿不忘——他指的是她那个弟弟。二十五六岁的人了,什么什么不干,天天睡起来就吃吃完就走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理所当然,更过分的是他爹他妈,居然也就由着儿子不问不管。他们不管他也不管。天天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忙这忙那活儿到人到。不就七天吗?困难像弹簧,忍字头上一把刀,跳河一闭眼,权当生命中的这七天给了顾家好了。

他忍了七天,是在初七的晚饭时,功亏一篑。

本来一切都好。由于想到是在这个家过这个年的最后一顿饭了,何建国还特地把菜整得丰富一些,甜软的,清淡的,汤汁浓稠的,考虑照顾到了这家人每个人的口味,忙了整整一天,一心要给自己这七天的辛苦画一个圆满的句号,或醒目的惊叹号。

事端皆起于顾小航。

那天晚上何建国烧了红烧肉。这个家没人爱吃红烧肉,除顾小航,且是酷爱,就着米饭,一人能干掉冒尖的一盘,完了,还要把米饭折进红烧肉的汤汁拌拌全部吃掉。就是说,红烧肉是专为顾小航烧的。红烧肉是道工夫菜,小火慢炖,至少仨小时。那天晚饭,除顾小航,每个人都领会了何建国的苦心并有所表示。爱吃甜软的小西爸,对那盘文思豆腐赞不绝口;爱吃清淡的小西妈,边吃着蒜茸西兰花边对何建国点头;顾小西则是全面肯定,并不时提醒大家注意被忽略掉的某个菜肴。只顾小航,一句话没有,埋头吃完碗一推筷子一撂抬屁股就走。何建国见状默默叮嘱自己,忍住,忍住。倒是顾小西看不过去,冲她弟弟喊了一嗓子:“小航,把你碗收了!”顾小航头也不回:“我有事!”顾小西又道:“你的碗你不收叫谁给你收?”这时何建国开口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何建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