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5/18页)

他躲在那个角落里一动不动,耳朵听着下班的女人们推着自行车说笑着离去。说笑声、车铃声渐渐平息下去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竟不敢离开半步,就像在雪地里冻僵了一般。这时候,忽然有个人影向他走过来,低声说:“跟我来。”他便木木地跟了上去。两人又返回大楼,来到楼梯后面的一扇小木门前。女人掏出钥匙开了门,先进去了,他也跟着进去了。女人反锁了门,又把窗帘拉上才说:“这是我们单位的值班室,今晚轮到我值班。”

他抱着纸卷和颜料打量了一下,是间很小的耳房,只摆着一张单人床,床上有一卷绿色的行军被,还有一张旧桌子和两把包了红色人造革的木椅。桌子上还摆着一台破旧的台式电风扇。女人说:“先把东西放下吧。”他顺从地放下了,放下之后,忽然就后悔了,手里空荡荡的让他觉得恐怖,他急于想抓住点什么。他扭过头不敢看女人,目光拼命游动着,想在这房间里随便抓住点什么。刚才在柜台前闻到的血腥气忽然再次苏醒,就笼罩在她和他的身边,不,就蹲在他们的皮肤上。

他对自己说,走吧,现在就走还来得及。心里越是驱赶自己,他的两只脚越是牢牢吸附在地上。他感觉有一种东西正从他的身体里长出来,从那些泥泞中冒出来,正冲出他的身体,要形成另外一种肉身。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人站在他身后,他本能地回头,忽然就看到那女人正裸着上身耸着两只乳房站在他面前。尽管认识这女人也有半年了,但每次都只能看到她脖子以上的部位,现在,脖子以下的这部位忽然就从衣服里冒了出来,以至于使她看上去并不真实,倒更像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人。他盯着那两只乳房,白的,圆的,很明亮。他有些害怕,想往后退几步,但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不顾一切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肉身已经先他一步,一把抱住了那女人。

他对女人所有的想象力在那一瞬间被贴上了封条,加盖上了封印。他的羞愧观察着从他身体里爬出来的情欲,简直像在观看一头愚蠢的生物,这使他近于恼怒,也使他的情欲更加庞大凶猛。

他们几乎整晚都在做爱,一次一次,无休止地。两次做爱的间隙里,他们才想起来要断断续续地聊点什么。

“你结婚了吗?”

“我二十三岁那年就结婚了……”

“你多大了?”

“三十三了,比你大多了吧……”

“你有孩子吗?”

“没有。我和我丈夫已经好几年没有性生活了……”

“感情不好?”

“一天到晚都没有一句话说,他还总是喝醉。”

“你胆子可真大。”

……

“你不怕被你丈夫发现吗?”

“他不会知道的。”

“万一发现了怎么办?”

“……不会的。”

“……怎么相上我的?”

“……见你第一次就知道了。”

“门锁好了吗,会不会有人闯进来?”

“不会的,我们单位每晚只会留一个人值班。”

“再来一次。”

“嗯。”

现在他明白他们的身份了:一个背着丈夫偷情的女人和一个需要女人的单身男人。原来,她确实是有丈夫的,只是,她和他才更像是栖息在同一个星球上的居民。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所以这个星球上的居民才会违心地变得残忍。这样也好,和一个有夫之妇在一起,他所承担的责任就会小很多。可是说到底,毕竟是他在睡别人的老婆,这种罪恶感又让他与这女人有了一种两个案犯一起作案的默契。

还有一种对危险的亲近感。

因为等不到一月一次的值班,他们便约好在野外见面。

许多人都必须孤独地生和死,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从他开始明白这个道理的一瞬间,他心里便长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肉欲的快感,竟无比轻松起来。他看着自己汹涌的肉身从自己的壳里脱缰而出,却丝毫不想加以阻拦。就在一个县城里,他们也会给彼此写信,读着对方的信竟也可以独自到达高潮。他们抓住一切机会见面,在深秋里冒着寒冷在枯萎的草丛里做爱,在树林里的任何一棵树下做爱,钻在金黄的麦垛里做爱,一起在晚上去看露天电影的时候,他们挤在密密匝匝的人群里,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幕布,她的一只手伸进他的裤子里摩挲着他,直到他射在她手里,也是做爱。那最拥挤人群中的高潮是最惨烈的狂欢,他觉得在那一瞬间,自己像只硕大无朋的气球一样简直要从人群中升起,高高在上空俯视着众生,俯视着这人世间。

这人群中的每个人都有家,只有他没有。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妻儿。这人群里的男人和女人都可以和另一个男人或女人堂而皇之地在一起,只有他必须偷情,必须和一个女人保持奸情。他一开始感到的确实是羞耻,但他很快就发现,羞耻是有极限的,一旦超出这种羞耻,接下来感觉到的便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了。而且,羞耻感越是强烈,这种享受便也越壮观。

这肉体的狂欢长得硕大茂密,像个巨婴一样吸收了所有的养料,把其他器官挤得日渐稀薄。他因为不好好上课,几次被学校通报批评,校长还找他谈过几次话。一次,校长找他谈话之后,他背起自己的几件行李和画板就往县城汽车站走,他早就想离开这个小地方了,早就不想做这个小学老师。他想去大城市画画,去那里做艺术家。

他坐着汽车去了太原火车站,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坐了一夜,最后还是坐车返回了交城县。他害怕,害怕自己去了大城市花光口袋里的最后一块钱,却找不到工作。他自视甚高的几幅画,投出去参加各种美展,却杳无音信。而教研组里的那几个中年女老师像是已经敏锐地嗅到了什么,经常高深莫测地看着他笑,似乎已经掌握了他偷情的具体证据。连给他介绍女朋友的事都没人再提了,好像他是一处提前被废弃的险滩,任是种下什么都会颗粒无收。而工资还是不多不少的三百块钱。他惊恐地感到,他已经被装进一只笼子里了,很可能这辈子都出不去了。很可能,这辈子他都要死在这笼子里了。

为了抵御这种越来越深的恐惧,他便更频繁地去找杨国红,甚至有段时间他们每天都要见面。在冬天最冷的那段时间里,外面下着鹅毛大雪,他们藏在百货大楼后面黑暗温暖的锅炉房里做爱,锅炉房里到处是煤屑,一关上门便伸手不见五指。他在黑暗中顺利找到了她的两只乳房,他拼命吮吸它们,觉得里面也储满了相同的黑暗。性爱成了一座坚固的建筑,他们两个人一旦进入里面,便可以暂时不顾人世间的一切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