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6/18页)

锅炉烧旺了,血红色的火焰嘶叫着蹿出来,几乎要舔到他们。他站在血色的火焰旁边,褪下自己的裤子。他说“你用力咬住它”。她便和火焰一起用力地咬住他,直到他痛得大叫。他们像两头互相撕咬吞咽的野兽。他站着,闭上眼睛任凭火焰炙烤,等待着那个万马从身体里奔腾而过的瞬间。甚至在那一个瞬间,他还想要有一圈观众围观他偷情。似乎越是被围观,他越是能感到绝对的自由。他想,什么是自由?这就是自由吧。

每次从锅炉房里出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脸上身上全是煤灰,站在白茫茫的大雪中如两颗迷路的黑色棋子。他们看看四下无人,便分头而去,小心翼翼,唯恐被别人知道了他们的行踪。

马上就要过年了。小年这天晚上,两个人来到县城北一家偏僻的旅馆,开了两间房。因为没有结婚证,所以他们只能开两间房。两个人住到其中的一间,把另一间空着。做爱之后,两个人静静躺在床上听外面依稀的鞭炮声。女人赤裸着爬起来,从自己包里掏出了一件毛衣递到他手里,说:“快过年了,送给你的。”他一看,正是她一直在织的那件驼色毛衣。她隔三岔五会送他点东西,有时候用饭盒装一盒饺子,还有时候给他一瓶刚炸好的花生米。可是他从没有送过她任何礼物,马上过年了,他都是两手空空地来见她。

他把毛衣套在身上试了试,刚合适。他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耻,作为回报,他一把抓过赤裸的女人又做了一次。这次做爱他感觉机械而麻木,上身还套着一件毛茸茸的毛衣,就好像与女人之间隔了层层叠叠的草木与皮毛、岁月与光阴。他身体下面的女人倒是照旧温顺而流光溢彩,这温顺让他不由得厌恶,以至于让他怀疑,他贪恋性爱的本质其实就是为了舍弃这肉体,贱视这肉体吧。而眼前这被贱视的肉体却不顾一切地吸收着营养,成了一堆如驯化的家畜一样温驯而谦让的肉。

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如果和这个女人在一起过一辈子也不错吧。她这么照顾他,像个母亲一样照顾着他,她的工资还比他的高。可是,只要一想到这个女人比他大出整整十三岁,想到再过几年他们一起走在大街上也许会看起来形同母子,又想到自己将来是要做画家的,是一定会离开这里的,他就不能这么早地把自己装进这个女人的器皿里封了口。

与她的奸情,倒是最适合他的。

他觉得被这奸情豢养的他在这个夜晚如同血蛊。

这时候,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响了,小年夜放鞭炮是为了把灶王爷送到天上去替人们说好话。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又熄灭,烟花的余光透过玻璃窗落在旅店的地上、床上,一时间整个房间里落英缤纷,璀璨异常,倒不大像在人间了。想到万家团圆的时候,他却躲在这个角落里和一个女人偷情,而这女人不顾一切地来回应他,使这肉身之上的欢娱看起来既巨大又邪恶,更像是高高凌驾在众生之上的杀戮,正强悍地鄙睨着众生。与此同时,他又从没有过地觉得自己可怜,他便从心里对着自己冷笑起来,笑着笑着,泪忽然就下来了。

女人看到他脸上的那两行泪了,便又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两个人就这么在烟花的余光里拥抱着,这时候,女人忽然说了一句:“我正在考虑离婚的事。”他吓了一跳,好像中了什么圈套,连忙对她说:“离婚干什么,好好的。”女人把脸转向门那边,忽然不说话了,似乎正专心致志地猜测那扇门后面有什么。他也沉默了一会儿,觉得不妥,又开口了:“你看你工作也好,人长得又漂亮,过得好好的,离婚干什么?别人会说你闲话的。”女人还是专心地看着那扇门,不说话,也不回头。他看着她脸的侧面,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便讪讪地为自己辩解道:“我是想离开交城,到外面去,我觉得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做个小学老师……”

女人终于把目光从门上拔了下来,她语气淡漠地说:“你现在的那点学历文凭出去能干什么?怕是工作也找不到,要不你就考大学吧,大学毕业了再出去找工作。你还年轻,想走就走吧,我这辈子估计就在这个小地方了。”

他赶紧说:“你出去干什么?你的工作多好,又稳定又清闲,再说你还有家。不能和我比,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

她又盯着窗外看了很久,然后起身,开始穿衣服。她说:“除夕晚上怕出不来,今夜就当提前和你过年了。”

他无端松了口气,又怕被她看见,便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翻过一个年头之后便是1997年了。这年春天,交城县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各种企业工厂陆续破产倒闭,工人陆续下岗。百货大楼用投标的方式留下了很少一部分职工,开始了承包经营制,更多的人则是一夜之间失业了。杨国红就是在这个春天下岗的。

等到再见面的时候,是在杨国红刚刚开张的小商店里。在这个春天,她离了婚,在中学门口租了个小门面,开了一间文具店。他忽然发现一夜之间她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她坐在自己的店里正捧着一只巨大的罐头瓶子喝水。她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他说:“你怎么喝这么多水?”她说:“一个和我一起下岗的同事也像我一样,一下多了很多白头发,她告诉我,不用吃药打针,就一个办法,就是不停地喝白开水,一定能包治百病,就连这白头发也能再变黑。”她目光呆滞,却不看他,她说:“还是你们当老师的好啊,肯定不用讲什么下岗,我二十岁进了这单位,只以为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了,没想到三十多岁的时候就下岗了,就忽然没有工作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国营单位里居然会下岗,这让人怎么活?国家说让你没工作就没工作,说让你死就让你死。我到现在才知道了什么叫小老百姓。”

她一边说一边还抱着那只巨大的罐头瓶子拼命喝水,喝胀的小腹从毛衣后面圆鼓鼓地凸了出来。那毛衣也是她手织的,菱花形的格子。他有些不忍心往下看了,便转身看着地面。只听她嘴里还在说:“你说怎么就能让这么多人一下都下岗了,这么多人可怎么活啊?那些四五十岁下岗了的人还能干个什么?无论去哪儿,人家都不要他们了。我又能去干什么?初中毕业就顶了我爸的班来百货大楼,除了站柜台,我什么都不会。”

喝完一杯水,她又起身去倒水,摇了摇才发现暖壶已经空了。她颓然地抱着那只巨大的空瓶子,仿佛很渴很累,仿佛正站在遥远的沙漠里,而那只空瓶子里面仿佛正泡着她身上某一种悲伤的器官。她紧紧抱着它,不肯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