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8/18页)

他踌躇着,怕她会反应激烈:“我……还是想着要离开这里。”

她却只是疲惫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要出去就早点出去吧。你说你要是真的出去了打算干什么,想好了吗?”

“……不知道。”

“听我的,你还是考大学吧,我听说现在考大学的年龄也放开了,你就去报名参加高考。大学毕业了留在外面,就不要再回来了。”

“……就怕考不上。”

“一年考不上就两年,两年考不上就三年,总能考上的。”

“可是……”

“上大学的学费你不用担心,我供你上学。我无儿无女的,又没有什么负担。至于下岗,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们什么都没做错,这就是我们这代人的命,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命。”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在那一瞬间他想他应该赶紧从她这张床上逃走,可是,她挡在他面前岿然不动,她已经提前在他面前高筑债台了。然而更可怕的是,他发现他不但没有逃走,还转身更紧地抱住了她。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腐蚀出了一个黑洞,于是,他赶紧跳进去藏身。他必须得承认,其实,在她说这句话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他拦不住。其实,是他根本不想拦住。

这晚之后,他又有一段时间不敢去找她。不敢去找她的时候又充满了恐惧,仿佛那债台是会自己收利息的,他在她那里越欠越多,以至于就要还不清了。他更坚定了逃离的念头,便在这个夏天跑到教育局,毅然报名参加当年的高考,似乎这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孤舟。

当时,他报考了南方的一所美术学院,然后,那年,他顺理成章地没有考上。

他在窗前抽烟直到后半夜。一只椰子壳做的烟灰缸里已经戳满烟头,如龟背上驮了一片丰饶的墓碑。蛙声已轻,渐渐沉入湖底,草木则在蛙声零落之后开始舒展,湖尽头墨蓝色的夜空里洇出了几缕血丝,是夜与昼交错而过的摩擦。他开始感到困意了,这才离开窗前,到沙发上睡觉。

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床上的女人已经走了。她走前把他的房间打扫收拾了一番,以至于他一觉醒来竟以为自己前一晚睡错了地方。桌子上床上干净萧索,看上去像刚刚被装进了一只明净的玻璃瓶里。他简直不敢走过去。就连前一晚那只插满烟头的烟灰缸也被拔掉了所有的烟头,只剩下一只孤独坚硬的椰壳,椰壳里的肉早已风干,腐烂,成灰。

他光着脚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一边惶恐,一边感动,与此同时,他在自己身体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忽然嗅到了一丝隐隐的不安,似乎有只野兽正面目不清地蛰伏在某个角落里,在他与它猛然打到照面的刹那间,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从1997年到1999年,李天星连续参加了三次高考,结果是连续三年都没有考上。第三次高考结果出来之后,李天星不吃不喝,一连几天没有出门。几天后,杨国红去他的宿舍找他。

这是一排破旧的平房,年久失修,因为没人管,房前砖头缝里的荒草已经可以没过人的小腿了。刚分到学校的单身老师在这儿过渡一般都不会超过一年,走了一茬又一茬,李天星成了在这宿舍里住得最久的元老。他的宿舍门窗紧闭,窗户里挂着帘子,从外面看不到里面有没有人,门外面没有挂锁,却推不开,估计是里面闩上了。杨国红使劲敲门,屋里面静悄悄的,隔壁宿舍倒探出两张好奇的脸来窥视着她。敲了半天,里面还是不应,她便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敲碎了门上的一块玻璃,然后把手从碎玻璃里伸进去把门闩拔开了。

屋里一片狼藉,桌子上放着一碗不知几天前的面条,上面已经长出了一层绿色的霉。床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床下则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只瓶子,塞着瓶塞,里面装的是浑浊的黄色液体。她弯下腰去捡那几只玻璃瓶的时候,他忽然从床上蹦了起来,一脚踢翻了那几只瓶子,对杨国红大声吼道:“不要碰,你知道这是什么,这里面是我的尿!”杨国红没吭声,弯下腰还要捡,他一脚又把那只瓶子踢飞了,然后指着门口说:“你出去!”杨国红眼睛追着那只瓶子,嘴里却说:“你明年再考一次,我保证你再考一次一定能考上。今年不是美术分都够了吗,就是文化课不够,你再好好把文化课补补,真的,再考一次肯定能考上。”

李天星推着她往门口走:“你出去,快出去,我要睡觉,别管我!”杨国红猛地甩开他的手:“那我把你瓶子里的尿捎出去,你几天不出门,留在屋里都要臭了。”她过去又要捡那些瓶子,李天星跟着扑过去夺瓶子,两个人竟厮打起来。他用力抢过瓶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那些瓶子忽然大声抽泣起来,他说:“你快出去,你来干什么?你也不看看有谁在这破房子里住过四年,我就住了四年。冬天这屋里都能结冰的。你看看我有什么好,我什么都没有,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你应该躲我远远的,看都不要看我。你看看,我算个什么东西啊,要钱没钱,要房子没房子,我就是个破小学老师。我什么都不是,我以前学习成绩好,让我去读中专,说毕业就能混工作,可等我毕业了却已经没有人读中专了。我刚毕业就被淘汰了。我讨厌这个地方,可是我又被分配回来了,我哪里都去不了。你说考大学,我就这么大年龄了再去考大学,你也看到了,连着三年都考不上,我只是在丢人现眼。我这样没用的人,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以后不要再找我了,我也不会和你结婚的。”

杨国红的泪也哗地下来了,她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和你结婚?你是不是以为女人不结婚就会死?你以为我这三十好几奔四十的女人了离了男女之间那点事就不能活?”她说着拎起地上的瓶子向门口走去。见她要走,李天星慌忙爬起来从背后抱住了她。

杨国红泪如雨下:“如果说我以前还想过和你在一起的话,那也是我工作好的时候,还没有离婚的时候我真想过。可现在我没有工作了,离婚了,我就绝不会再想这事了。以前和我前夫没有离婚的时候,我总觉得我活得不值,我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没有爱。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是个破下岗工人,我倒什么都不想了。可你是要成画家的,你怎么能和我一样?我早就想明白了,要是心里真的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和他结婚,为什么一定要守着他,两个人真的守在一起的又有几个是幸福的?不如让他想去哪里去哪里。你去上大学,我供你上。人要是只为自己活都活不下去的,都要为点别的,都得在心里相信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