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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王主任听完张三的陈述,突然抬头对张三的妻子赵芳说:“他还有哪些不正常的地方?”

张三对王主任突然撇开他跟他妻子说话感到吃惊。赵芳显然没有听懂王主任的话,十分窘迫地望着王主任。

王主任做了个手势说:“我是说,他还有哪些不同于我们正常人的地方?”

赵芳想了一下说:“他冬天游泳。”

赵芳说完后望着王主任,王主任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赵芳说:“他不肯要孩子。他天天半夜三更爬起来写文章,写完后不拿去发表,却把它们烧掉。他只穿一种颜色的衣服。他说他只活到七十岁,如果到七十岁还不死他就自杀。他笑就意味着他痛苦,他哭就意味着他高兴。”

张三觉得妻子越说越离谱了,他说:“你把家里的话拿到这里来说干什么,真是女人之见。”

王主任显然对赵芳的话来了兴趣,在病历上写了几行字,示意赵芳继续说。

赵芳想了一下说:“他想辞职。他说他不要养老保险,要自由。他说婚姻是一座坟墓。他母亲死了他不哭。他还说将来他死后在他的墓穴里装一盏电灯,他不喜欢黑暗。”

张三十分惊讶地望着王主任和赵芳,但是他们根本不理他。

王主任沉思片刻,合上病历对赵芳说:“他患的是一种精神病,是精神分裂症,要隔离治疗。”

张三大惊,站起来说:“什么?精神分裂症?你弄错了吧?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精神这么正常,怎么会有精神病?”

王主任拉下脸说:“你的精神有没有问题不是由你自己说的,那得看我们医生怎么看。我说你是精神病你就是精神病。世界上没有一个精神病人承认自己有精神病的。”

张三说:“太荒唐了,太可怕了,他居然把一个好好的人说成精神病。”张三对赵芳说,“我们走,别听他的。”赵芳说:“你还是听王主任的吧。”张三正准备逃跑,从后门进来两个身材高大的人把他架到了精神病房。

张三在病房向我讲述他入院前这段经历时,我很吃惊一个精神病人竟能如此清醒地讲述自己的经历,他甚至能用文学语言描述当时的细节。据张三说,精神病院里像他这样正常的不止他一个人。张三说:“我进来后才发现几乎所有精神病人都很清醒,都没有精神病。不是我们有精神病,是别人认为我们有精神病,我们才有了精神病。他们和我一样被别人误会了。如果是普通人误会倒不要紧,但这回误会我的是一个医生,一个专家,我就成了精神病。他有这样的权力。我给许多部门写过信,我给法院写了起诉书,但他们说我的病是经过专家鉴定的,他们只相信专家的话,不相信我的话。我要他们让我出院,他们说只有那个专家同意我出院我才能出院。我显然把那个狗日的主任给得罪了,他每次来查房,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对他手下的医生说,我是个顽固的病人。”

我问他是否适应精神病院的生活。

张三说:“简直是非人的生活,明知自己没有精神病,却过着精神病人的生活,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每天还要吃那么多药。你不吃,他们就灌,就用电棒。我知道我要是承认自己有精神病,就会早日出院。但我要是承认自己有精神病,就证明了那家伙的诊断是对的,将来永远说不清。”说到此处张三流了泪。在我的朋友中,张三算是个坚强的人,他流泪,足见他心里是有委屈的。

有一次我在医院门口遇到赵芳。赵芳看上去瘦多了。她说:“他老是怀疑人家医生。人家医生说你有精神病你就是精神病。我只知道他不同于常人,不知道这就是精神病。既然有病,就应该配合治疗。”我问她经济上有什么困难。赵芳说:“这次经济上倒好,以前他就是得了感冒,他的头儿都不给他报销。但这次听说他得了这个病,一下子用转账支票转了五万到医院,够他住三五年的费用了。”

上周我去医院看张三的时候,张三神情呆滞,说话语无伦次,显然不像一个正常人了。我心里有点难受。我问医生,上次我来看他还很清醒,这次怎么这样了。医生说,这就是典型的间歇性精神分裂症。

老年痴呆症

在浅水湾大院的六个老人中,最幸福的当然是张老了,因为他患有老年痴呆症。

在这些老人中,刘老级别最高,曾经官至副厅。就像他在位时候的风光普通人无法体验一样,他退休后的痛苦也是普通老人不可能有的痛苦。就痛苦的层次而言,刘老在六个老人中,痛苦的层次最高,是从一定的高度走下来才会有的痛苦,是高处不胜痛。刘老每天都在对比。对比当初他在台上别人对他怎样前呼后拥百依百顺,他退休后别人对他是怎样的冷漠无情。强烈的对比,强烈的反差,使他每时每刻都处在极度愤慨痛苦之中。他怎么也不理解,人为什么这样势利?他恨自己不能东山再起,重返官场指手画脚。

赵老在六位老人中年龄最小。除了老年痴呆症,他几乎患上了所有的老年病,高血压、高血脂、动脉硬化、冠心病、肥胖、骨质疏松、风湿痛、前列腺肥大、白内障等,应有尽有。对他来说,老年意味着生病,意味着看病、吃药、打针、吊水、接氧、住院,意味着每时每刻要承受病魔的折磨。他无法理解,人老了为什么要生这么多的病?如果不是怕死,他早就把自己结果了。与刘老相比,就痛苦的层次而言赵老无法与刘老相提并论,但要说到肉体痛苦的程度,赵老在六位老人中是登峰造极高山仰止的。

至于说到吴老,胸前佩戴着放大镜的吴老,他是浅水湾大院中最有思想的老人,如果你说他是哲学家也无妨。这就决定了吴老的痛苦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吴老的痛苦是哲学家的痛苦。吴老是个高度敏感、高度多疑的人。1974年,他就怀疑某人会谋杀他,虽然某人至今尚未下手,但他肯定某人一定是没找到机会。吴老每天睁开眼睛就观察自己的肉体,同伴的肉体,看一个老人的肉体是如何逐渐衰老,如何走向死亡的。他目睹自己的视力一天天退化,牙齿一个接一个脱落,头发一天天脱光,皱纹一天天加深,皮肤一天天老化,身体一天天在缩小,性功能一天天在丧失。他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躲不过他那双敏感的、多疑的眼睛。身体每个细微的变化像针刺在他心上。他不能忍受一个老人是这样一步步走向死亡的,他目睹自己肉体的从小死亡局部死亡最终走向大死亡整体死亡。

在六位老人中,何老对子女的疼爱是最可歌可泣的。他一生为儿女耗费了多少心血?因为过多为儿女操劳,使他比普通人提前十年进入了老年。何老对子女好,除了他这个人天生儿女心重外,指望自己年老体弱后儿女多多对他关怀照料也是重要原因之一。与其他几个老人比,何老的痛苦缺乏层次,缺乏深度,但他的痛苦是那种让人流泪的痛苦,是一种饱含辛酸的痛苦。关于他儿女在他晚年如何让他痛苦,我就没有必要一一叙述了。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家里房子那么大,房子是他还了一辈子债盖的,他们居然用种种借口把他赶进厢房,而他们却在装修豪华的房间里唱歌、跳舞、做爱。他们嫌他老,嫌他多余,希望他早点死去。每当想到这些,坐在大院里的何老会突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