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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谈我们故事的主人公之前,我想我们有必要说说黄老。一位作家说,老人是靠回忆生活的,美好的回忆等于再活一次。黄老是六位老人中记忆力最好的。黄老惊人的记忆力使他的一生取得了许多辉煌的成就,但也给他的晚年带来莫大的痛苦。因为他记忆力太好,所以他记得他一生中经历的每一件令他痛苦的事。这所有的痛苦经过反复回忆,深深地沉淀在他的大脑皮层里,使他的大脑变成痛苦的海洋,使他的记忆变成痛苦的记忆。由于他记忆力太好,他常常会身临其境。有一次六个老人坐在院中晒太阳,黄老回忆1983年遭人陷害的情景,身临其境,居然突然卧倒,把大家吓了一跳。

现在我们终于说到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张老了。可以这么说,其他五位老人有的痛苦,他都应该有。他的级别虽然没有刘老高,但也曾官至处级。他也患有大部分的老年病,他也是个异常敏感的人,他也曾为子女呕心沥血,他也是个记忆力不错的人,但他们有的这些痛苦,他都没有,因为他患了老年痴呆症。他丧失了记忆,丧失了思维,对过去发生的事、正在发生的事和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每天在太阳下晒太阳,和太阳一样,他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一个人如果没有痛苦,就是快乐,就是幸福。

肠功能紊乱

据说犹太人只在一种情况下给孩子吃糖——在孩子读书的时候。我不知道父亲是否知道这个有关犹太人教育方式的传说。父亲只在一种情况下给我吃糖——在他给我读《三字经》的时候。

当我还在摇篮牙牙学语的时候,父亲就开始读《三字经》给我听了。每次读《三字经》之前,父亲都用筷子蘸点白砂糖,在我唇边轻轻一点。以后只要吃到糖,我就会想到《三字经》。直到现在,提到《三字经》,我嘴里就会甜滋滋地渗水。大概因为糖的诱惑,三岁的时候,我就能熟背《三字经》。

父亲把修养看得比什么都重。父亲说,修养高低是衡量一个人成败得失的唯一标准。受了父亲的言传身教,我从小就很注意自身修养,连走路、吃饭的姿态都与同龄人不同,街坊邻居都对我交口称赞,说我太像父亲了。

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跟父亲形影相随的情景。印象最深的是每天清晨。我们的起居很有规律。我们总是在第一声鸡叫的时候起床。面对墙壁背诵《三字经》,喝一杯凉开水,然后去厕所大解。这是我们的清晨三部曲。我们里弄住着近四十户人家,只有一个厕所,是蹲厕,两个蹲位。另一个厕所离我们里弄将近三公里,所以这个离水井不远的厕所很忙。尤其是早晨,每天都要排队。最长的要排一个小时。回忆和父亲排队等人家大便的情景,我的肚子总会隐隐作痛。街坊里的男人们哪里是在大便,简直是在享受。他们总是旁若无人地叼根烟,拿张报纸,有板有眼地蹲在那个地方,没有半小时不肯离开那个坑。很多情况下他们肚里根本没有东西拉,但他们仍占在那儿。他们对站在旁边等候的人视而不见,你跺脚,深呼吸,揉肚子,咬牙,收肛门,他们无动于衷,没有最起码的修养。特别是那个叫作赵二明的家伙,每次完事后,还要蹲在坑上做提肛嗑齿操,三十六节!我父亲是个凡事都为别人着想,修养很深的人。他每次蹲下去,只要有人等他,他马上就会站起来,前后不到一分钟。受父亲的影响,我每次蹲下去,只要有人等我,我都不忍心人家等着,我知道等人的滋味,我总是很快擦了屁股,把位子让出来。其实我知道,我肚里的东西并没有拉完,那种没有拉完的感觉真是很难受。父亲总是在人少的时候进行第二次或者第三次大解,我也一样。日子久了,我们便有了每天排几次大便的毛病。我们想纠正,已经不可能了,我们每天都要排五六次便。我们每次大解都感到没解完,我们的身体永远有要大便的感觉。直到后来,我们家有了抽水马桶,我们每天还要大便五六次。我们看了很多医院,吃了许多药,做了许多检查,医生告诉我们,我们患的是肠功能紊乱,是肠内菌群不平衡造成的紊乱。但是,我们吃了许多调整肠内菌群的药,无济于事。

在南京一家医院,我告诉那位肠道专家,我的肠功能紊乱跟我童年的经历有关,跟我个人太注重修养有关,我甚至说到跟《三字经》有关。我给他讲我们父子俩当初上厕所的故事,希望他能由此找到对症下药的办法。专家大笑,专家说肠功能紊乱跟人的修养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病真的很痛苦,然而我却永远无法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