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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看了看表,六点,离开医院已经六个小时了。时间再也由不得他犹豫了。他奔到附近的私人诊所,买了一瓶镇静剂,在夜市商店买了一瓶矿泉水,服了五片镇静剂,就到岔路口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

张三走下人力三轮车,走进弥漫着甲醛溶液气味的急诊大厅时,忽然忍不住要笑。他奔到走廊尽头的厕所里笑了一阵,然后穿过走廊,走到急诊大厅北侧的观察室门口。他走进观察室的时候,觉得观察室里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他双膝发软,头晕目眩。他走到父亲床边,父亲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张三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不要哭,”父亲说,“我知道你怕在我面前笑起来。不要紧,爸知道你的痛苦,你这几年受了不少委屈。我知道我不行了,一家人都蛮好的,小明结婚了,小娟拿到了通知书,文文的画还在日本得了奖。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你的身体。我去陶城夫子庙,都说那里的香灵验,爸给你烧了炷香。爸帮不了你,只能在下面为你保佑了……”

“爸……”张三跪在父亲面前。他有许多话要对父亲说,但说不出来。他哭得不能自已。父亲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张三想笑。他全身痉挛,拼命咬住自己的牙齿。父亲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父亲的目光平静而安详,张三知道自己肯定要笑了。他想逃走,但不能。父亲说:“小三,握紧爸的手。”父亲的手温暖而潮湿。

张三知道自己要笑了,要笑了,要笑了。他咬紧牙齿全身颤抖。他从父亲手中抽出右手,摘下挂在裤腰带上的一串钥匙,握住挂在钥匙链上的弹簧水果刀,用力戳进自己的大腿。剧烈的疼痛使他脸部扭曲,终于没有笑出来。

父亲的手松开了。

在医生、护士杂乱的脚步声中,在母亲、弟弟、妹妹的呼喊声中,张三“扑通”一声,倒在血泊之中。

肺结核

1947年3月11日,张三从码头回到工棚,接到典当行老板赵四爷的电话。赵四爷说:“我得了肺结核,是一种传染病,就这样。”赵四爷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把电话搁了。张三搁下电话,跟老板请了假,叫了辆黄包车,直奔赵四爷家。张三对赵四爷在电话中没有给他讲话的机会感到很难过,他不知道赵四爷讲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其实,赵四爷得肺结核的消息,早在一个月前张三就知道了,就连赵四爷得肺结核后的处境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据说,自从得了肺结核,赵四爷的亲戚和朋友都离他远远的,赵四爷现在很凄凉,自己烧饭吃,自己煮药喝,连用人都没雇到。实际上,刚知道这个消息,张三就准备去了,就是天下人都不去,他都应该去,何况他们是多年的朋友。可是,他有他的难处。两年前他借了赵四爷五万块钱,与朋友合伙做生意,结果血本无归。而现在,他在码头做跟班,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有钱还债?赵四爷虽然至今没有跟他要债,但他一直很内疚,他一直躲着赵四爷。何况,对肺结核,他多少有些恐惧。但是想到赵四爷有病,他居然不去,欠人家钱连人家有病都不去看,太不近情理,赵四爷一定会生气的,赵四爷甚至会因此而跟他要债的。所以,最近一个月张三如坐针毡。现在赵四爷突然打来电话,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得去。路过水产市场,买了两只甲鱼,很快就到了赵四爷家。

一见到赵四爷,他就跟赵四爷握手。赵四爷不肯跟他握手,他还是紧紧握着赵四爷的手。握完手他去卫生间想洗手,但赵四爷跟着他,他没机会洗手。回到客厅,他一口咬定自己真的不知道赵四爷生病,他说,狗日的知道。他责怪赵四爷太不像话了,这么重要的事都不通知他。赵四爷大概很长时间不跟人说话了,从张三进门他就一刻不停地说话。赵四爷并没有讲他为什么打电话给张三,他只讲他的肺结核,讲他得了肺结核后体验到的世态炎凉。赵四爷变了,变得特别细心,连来看他的人喝不喝他倒的茶都十分的计较。他不关心他的病,他特别在意别人对他的态度。所以张三一个劲地喝赵四爷给他倒的茶。张三起先坐在离赵四爷两米远的地方,后来张三坐到了赵四爷身边,他甚至能感受到赵四爷病态的呼吸。眼看要到中午,赵四爷说他肚子饿了,张三亲自下厨,把甲鱼杀了,炒了两个菜,他知道不在这儿吃饭已经不可能了。他与赵四爷面对面共进午餐的时候,知道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所以他在吃饭的每一细节上都注意不让赵四爷看出破绽,不让赵四爷受伤害,连赵四爷筷子动过了的菜他都拣过来吃掉,最后他把赵四爷捞甲鱼捞剩下来的汤捧起来一饮而尽。收拾碗筷时,他发现赵四爷的眼睛有点湿润。

吃完饭,他挽着赵四爷到河边散步。赵四爷突然问他:“你欠我多少钱?”张三一惊,说:“五万。”赵四爷说:“错,四万。”张三满脸通红。下午张三一直想找机会逃走,他知道那双眼睛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告辞会发生什么事情。傍晚,他试探性对赵四爷说,码头那边还有不少事等着他去做。赵四爷没有答腔,脸色有点难看。晚上,他陪赵四爷吃了晚饭。他没有回家。赵四爷没有要他回家,他怎么能回家呢?他干脆与赵四爷同床共枕。

第二天刚起床,赵四爷说:“医生说我这个病,要游山玩水,我想出去旅游,你有空吗?”张三别无选择。张三陪同赵四爷踏上了旅游之路。他们的旅游线路是杭州——苏州——无锡——常州。离开杭州的那天晚上,赵四爷问张三:“你欠我多少钱?”张三一惊,说:“四万。”四爷说:“错,三万。”在后来的旅途中,每离开一个城市,张三的债务就减少一万。离开常州的那天晚上,赵四爷与张三去长江边散步。赵四爷的脸上气色好多了,说话声音也响亮多了,而张三则开始一阵又一阵咳嗽。赵四爷问张三:“你欠我多少钱?”张三说:“一万。”赵四爷说:“错,你已经不欠我的了。”赵四爷从内衣口袋掏出张三的借条,撕碎,扔进长江。

回到南京,赵四爷欢天喜地地拉张三去医院。经检查,赵四爷肺结核好了,张三患上了肺结核。分手时,赵四爷跟他握手。他走出医院大门,发现赵四爷还没出来,他知道赵四爷肯定是去厕所洗手去了。

精神分裂症

1998年7月18日,我的朋友张三去嘉和医院看病。开始他以为遇上了好医生,因为他陈述病情时,那个姓王的主任手托下巴十分专注地听他诉说。这和张三此前遇到的医生可不一样。那些医生根本不让张三说话,所以张三的病一直没有确诊,更不可能治愈。因为第一次有人如此认真听自己诉说痛苦,张三抓住这个机会痛快淋漓地说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