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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跟踪你。”张蓓说。
“你不是去淮阳了吗?”子川说。
“我是去淮阳了。但第二天我又坐船回邙州了。”张蓓说。
“你不是答应我永远待在淮阳吗?”子川说。
“我是答应你,可我……”张蓓说。
“你没嫁人?”子川说。
“我没嫁人。”张蓓说。
“天啦。你真没嫁人?这么多年了,多少年了?将近三十年了,我不是要你嫁人吗?你不是答应我嫁人的吗?”子川说。
“我不嫁人。”张蓓说。
“你就这么一直跟踪我?三十年?”子川说。
“我没有跟踪你。”张蓓说。
子川转身向湖边走去,张蓓紧跟在后面。
“对不起,是我食言了,我答应永不见你的。”张蓓说。
“你靠什么生活?”子川说。
“你给我的钱,还有我舅舅,一直接济我。”张蓓说。
“你舅舅知道我们?”子川停下来说。
“不知道,没人知道。”张蓓说。
“真的没人知道?”子川说。
“我向你保证过的。”张蓓说。
“你向我保证?你不是保证你永远在淮阳吗?你不是保证嫁人吗?你不是保证永不见我吗?”子川说。
“我见你没有任何意思。”张蓓说。
“知道你这叫什么吗?”子川说。
“叫什么?”张蓓说。
“背叛。”子川说。
“背叛?”张蓓说。
“对,背叛。你想想看,我们说的事你哪样做到了?你这样要出事的,要出大事的。张蓓,你不要误会我对你这个态度,你不嫁人绝对是不对的,早知道你不嫁人,我当初就不那样跟你了断了,我也许会跟你结婚,无论付出多大代价。现在我们多大了?我已经是儿孙满堂的人了,要是让他们知道了,让别人知道了,那是什么后果?我怎么办?”子川说。
“我只是想见一见你,没其他意思,见过了,就不再见了。”张蓓说。
“你住在哪里?”子川说。
“老街。”张蓓说。
子川继续往前走。张蓓紧跟在后面,张蓓伸手去挽子川的手臂,子川也伸手挽住张蓓的手臂。
“我还做了件背叛你的事。”张蓓说。
子川不说话,继续走路。
“我说了你不要害怕,跟你没关系的。”张蓓说。
“你说啊,你反正没好事干。”子川说。
“我有孩子。”张蓓说。
“喔。”子川说。
“我有儿子,也有儿媳妇、孙子,也是儿孙满堂。”张蓓说。
“你不是没有嫁人吗?”子川停下来说。
“我是没嫁人,我说了你一定会生气,但你不要怕,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没有其他意思。”张蓓说。
“你越说越玄乎了,你说啊。”子川说。
“他们是,你的后代。”张蓓说。
“我的后代?什么我的后代?”子川说。
“你送我到淮阳时,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张蓓说。
子川不说话。
“我没有告诉你,告诉你你不会答应的,我想要你的孩子。”张蓓说。
“张蓓,你真是疯了,你知道我们多大了?你这个时候告诉我这个?”子川说。
“我只是告诉你,没其他意思。”张蓓说。
“你真是疯了。”子川说。
“这跟你无关,我只要有你的孩子,就能活下去。”张蓓说。
子川把停在湖边的船拽过来,说:“我们上船吧。”子川搂着张蓓的腰把张蓓扶上船。
张蓓坐在船头。
“你是个疯子。”子川一边划船一边说。
“我背叛了你。”张蓓说。
“你背叛了我。要是让别人知道了,那还了得。”子川说。
“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张蓓说。
“他们知道吗?”子川说。
“谁?”张蓓说。
“你的子孙知道我们吗?”子川说。
“不知道,我怎么会让他们知道,奇怪,他们就没有问过。”张蓓说。
“你真是疯了。”子川说。
“我说了你又要生气,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有麻烦的。有时候我真的想告诉他们,他们有一位伟大的父亲和爷爷,有时候你在电视上讲话,我真想告诉他们,你是谁。”张蓓说。
“你疯了,你迟早会说出来的,你真的疯了。”子川说。
“人一老,就糊涂了,老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老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过去。”张蓓说。
“你疯了,是老糊涂了,迟早要出事的。”子川说。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张蓓说。
“记得,在船上,对了,你船划得好,你来划吧。”子川说。
“我也许划不动了。”张蓓说。
张蓓走过来,把手提包递给子川,拿过划桨。子川站在张蓓的后面,捧住张蓓的屁股,把张蓓抛进湖中。
张蓓的头冒出水面,又沉下去,冒出水面,又沉下去。
子川一边把船往岸边划,一边说:“她疯了,她真的疯了。”
较 量
207病房离医生办公室只有几步之遥,蒋红走出医生办公室,没有直接去207病房,而是拐弯走向四病区。从四病区绕道去207还有将近一刻钟的路,她要在这一段有意延长的时间里,决定采用何种策略,让赵波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说出她想知道的事。
十分钟前医生把她叫到办公室,告诉她,她丈夫至多只能活一两个小时了。虽说赵波的死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他的病迟早会死的,但她想不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只剩一两个小时了。她感到恐惧。她不是恐惧他死,而是恐惧他死后,她将永远无法知道他的秘密,永远无法知道这么多年他瞒着她干了什么。她将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回想她与赵波二十多年的婚姻,简直就是一部战争史,一部侦探小说。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赵波殚精竭虑不让蒋红知道他的隐私,蒋红则千方百计要知道他的隐私,他们较量了二十年,直到现在,她没抓到一点把柄,发现一点线索。赵波是个十分古怪的人。他活着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不让任何人接近他,了解他。他不处朋友,不跟任何人沟通,不打电话,不用BP机,不用手机,不写信,不写日记,不说梦话,他总是独往独来,不留痕迹。人们除了知道他在图书馆做资料保管员,喜欢收集民谣,有糖尿病,有个老婆,家住光辉小区,其余便一无所知了。这世界极少有人像他这样如此煞费苦心地保护自己的隐私。在蒋红看来,他之所以这样,根本目的是要瞒着她,她实际上是他的唯一敌人。她一直在跟踪他,监视他。凭直觉她知道他一定是干了对不起她的事。尤其是1997年6月,1999年10月,2001年11月,他先后失踪了三个月。他说他收集民谣去了。她知道他所谓的收集民谣不过是他精心策划的一个可以让他独往独来的美丽的借口。以往他至多消失两三天,这三个月,他消失这么长时间,到底干什么去了?她知道一个人要是存心不让你知道他在干什么,你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但她没有放弃,她绝不认输,她相信只要他活着,她终有一天会战胜他。但是,现在赵波将很快死去,将永远消失,她唯一的、最后的希望和机会就在这一两个小时,她必须牢牢抓住这个机会。赵波虽然知道自己会死,但他不会想到死亡来得这么快,他还没有真正面对死亡。如果蒋红现在去病房,把医生的判断告诉赵波,告诉他,他在这个世界只有一两个小时了,他也许会对她说出一切的。人都要死了,还有什么要隐瞒的呢?还有什么必要让活着的人受折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