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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龙沙不来吃饭,是你的错。

来吃饭没有吃饱,是我的错。

装饱是所有客人的礼节。

盛饭是我们龙沙妇女的绝活。

在歌声和掌声中,农民的妻子双手叉腰,头顶一碗饭,迈着猫步从厨房向我走来。我双手紧紧捂住碗口,十分恐惧。农民的妻子绕到我身后,在我身后跳来跳去。掌声忽然停了,我发现双手发热,我松手一看,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已经盛到我的碗中,我掉头一看,农民妻子头上的碗已经空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把饭装到我的碗中的,我的双手一直捂得很紧的。在众人喜不自禁的得意笑声中,我勉强咽下了第三碗饭,掌声又响起来了。我把碗口朝下,紧紧捂住碗底,说:“我饱了,我真的饱了。”农民的媳妇在节拍声中头顶一碗饭向我逼过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一碗饭已经装进我的碗中。简直是魔术。我刚把第四碗饭勉强咽下去,农民的母亲又在掌声中头顶饭碗向我走来,他们全家人用十分虔诚的目光看着老太婆的表演。我把饭碗放进我的衣兜里。老太婆在我对面做了一个盛饭的动作,她头顶上的饭碗便空了,而我衣兜里的饭碗却装满了饭。当我咽下老太婆装的饭,已经不能动弹了。我用手指伸进口中,发现饭已经顶到我嗓子眼儿了。他们确认我饱了,把我抬到院子中央,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他们点起了篝火,邻居和远处的村民举着小火把站在院子四周。农民一家人每人表演了一个节目。他们每个人只有看到我哈哈大笑才会停止表演,我只有假装大笑,我的笑声一定很难听。表演一结束,早就等候在一边的村民们拥上来,握住我的手,请我到他们家去吃饭。最后他们决定抓阄。一个身材高大的村民抓到了阄,他一把抱住我,把我举到空中。但农民死活不让我走,他说他无论如何要留我住一夜,他说明天吃过早饭就把我送过去。高大的村民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我。村民们一散,农民和他妻子就把我抬到他们的房间。那是他们家唯一的房间,唯一的床,唯一的凉席。他们一家十几个人则睡在堂屋地上。他们轮流到我房间,给我打蚊子,送我小礼品,他们显得很兴奋。他们说要等客人睡着了,他们才能睡觉。我已经无法呼吸。我假装睡着了。我必须尽快逃离这个村庄。我确认他们一家都睡着了,蹑手蹑脚离开农民家,离开了这座村庄。

触 摸

山子正在门前的空地上搭假山,石虎从东头奔过来,说:“山子,棍子爷要死了,去玩不?”山子把手伸进裤裆捏了捏小鸡鸡,推倒假山,拍拍屁股,说:“走!”

山子和石虎翻过后山,沿着盘山公路向村东奔去。村里的男女们正三三两两地向村东走去。山子和石虎赛跑。刘老棍每次看到山子都要摸他的小鸡鸡,山子一边奔跑一边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裤裆,山子一摸小鸡鸡,速度就会慢下来,所以石虎始终跑在山子前面。

刘老棍家在后庄。山子和石虎来到刘家大院时,几个木匠正在门口搭灵棚,刘老棍的二媳妇曲兰和一个陌生人在门口支锅生火。山子在木屑堆里捡了一块木砖,跨进院子,看见他娘、石虎他娘正和村里的几个女人坐在井边嗑瓜子。

看见山子,石虎他娘扯着嗓门说:“山子也来啦,你不怕刘老棍摸你的小麻雀?”几个女人笑了起来,山子娘也跟着笑。山子红了脸,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裤裆,女人们就又一阵笑。

山子转身找石虎,石虎不见了。山子看见人们从东厢房进进出出,山子想,棍子爷一定在那里面。山子正犹豫,从外面进来的曲兰,拍了一下山子的脑袋,说:“想看就进去看吧。”

山子走到东厢房门口,从里面出来的有田家的女人吐出口中的瓜子壳,对山子身边的大人说:“快了,已经吐了一回气。”山子挤进去,看见了石虎。石虎用手指了指里面,山子看见棍子爷侧身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

棍子爷的儿子有树见人进来就拱手作揖,递香烟。一个穿和尚服的人隔一会儿把手指头放在刘老棍鼻端,说:“再等会儿,再等会儿。”山子认识这个人,是土供,去年山子爷死的时候也请了他。听娘说,土供很有本事,他知道人什么时候死。娘说,人真的死了,身体硬了就无法穿寿衣,必须在将死不死的时候穿寿衣,这个火候只有土供知道。所以土供每次把手指放在棍子爷的鼻端,山子就屏住气。他知道,只要土供把手一挥,说:“穿!”几个人就会像杀牛一样冲过去把棍子爷架起来。

站在山子右侧的有庆接过有树递过来的烟,点上,说:“八十好几了吧?”

“八十二了。”有树说。

“那就是喜事啦。”有庆说。

“是喜事,是喜事。”有树说。

“躺在床上好几年了,你孝子啊。”有庆说。

“应该的,应该的。”有树说。

站在山子左侧的有龙走到棍子爷身边,左看看,右看看,退回来问有树:“几时不吃了?”

有树伸出三个手指头说:“三天。”

“那就快了。”有龙说,“人死之前,他就不吃了。我爹死时也是三天不吃,有山他爹死之前也是滴水不进,不是不给他吃,是喂不进去,你喂了吧?”

有树说:“喂了,早上还喂了蛋糕,但他牙齿咬得紧紧的,喂不进去。”

“这就快了,人要死他就不肯吃了。”有龙说。

石虎从后面挤过来,给山子看他手里的东西,是木头小菩萨。山子问:“哪里的?”

石虎说:“门掩里,还有几个呢。”

土供又把手伸到棍子爷鼻端,说:“再等会儿,再等会儿。”

倚在窗口的有山家的女人说:“我还没看过人死,最后怎么知道他死了呢?”

有龙家的女人说:“你仔细看,他最后会接连吐气,吐气,然后吐白沫,然后咽气。也有老死的,不吐气,也不吐白沫,不知怎么死的就死了。不知棍子爷最后是吐还是不吐。”

有树说:“刚才已经吐过一回气了。”

在城里念高中的曲红一直站在山子的后边,她突然对有树说:“你声音小点,他听到了多不好。”

有树一惊,说:“听不到了,早听不到了。几天之前喊他就听不到了,不信我喊给你们听。”有树说着扔掉手中的烟头,走到床头,声音由小到大喊道:“爹!爹!爹!”棍子爷没有一点动静。有树转身说:“我说听不到了吧。”

有龙家的女人说:“我来喊喊看。”就走到床头,扯开嗓门喊道,“刘老棍!刘老棍!”刘老棍没有反应。有龙家的女人说,“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