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旧货节(第4/5页)
劳工们干活时,凡内急解手,得向日本监工报告。方便时不能结伴,要一个一个轮着去。他们要想一起离开工地,只能求助月亮了。因为月亮好的晚上,日本监工往往会在晚饭后,又把他们驱赶到工地上,而这时他监管懈怠,通常转上一圈,就躲进岗楼偷着喝酒,只把他的狗留在工地上。在日本监工眼里,黑夜也是一张网,有双重网拦着,该不会出事的。
辛开溜记得那是阴历七月十五的晚上,鬼节,月亮又大又圆,日本监工见天灯明亮,又催促他们上工。他牵着狗,在工地转了两圈,撒开狗,回岗楼喝酒去了。他的狗充当巡逻兵,转着圈看管劳工。辛开溜和另两位工友一边干活,一边瞄着狗。当他们发现狗溜到岗楼背后撒尿去了,赶紧行动。那个放羊人真好,在老地方,果然有个剪开的洞口。所以多年以后,辛开溜戳穿了李来庆给对手的羊下迷药的事,也有点后悔,因为放羊人救过他,他对天下所有的放羊人,心存着一份感激。
辛开溜他们逃出后,怕被捉回,一直往深山跑。他们在荒无人烟的森林中跋涉了两天后,与一支抗联小分队相遇。辛开溜说这是他们的命,三个人没有犹豫,加入了这支队伍。辛开溜做了火头军,行军时总是背着一口锅,这口锅像块盾牌,为他挡过子弹。他在战场上也不是没负过伤,所幸都不在要害部位。
关东军为切断抗联队伍与老百姓的联系,实施“归屯并户”,建立集团部落,致使大片农田荒芜,无数村庄废弃。抗联队伍失去了老百姓的支援,补给不足,陷入困境。那年冬天,队伍断了粮,战士们多日粒米未进,每日只靠舔一点盐,喝桦树皮水来维持。他们被逼无奈,准备杀掉最后一匹马。因为罗掌柜的缘故,辛开溜喜欢马。这匹马是驮运粮食的,行军时总是和他走在一起,他和它有感情。在辛开溜眼里,这匹马就是粮仓。马知道要被杀了吧,当杀马人拿着刀走向它时,它流泪了。这样的泪滴像久违的夏日晨露,在凛冽的寒冬绽放,刺痛了辛开溜的心!他并没想着脱离队伍,只想躲开杀马的场所,不忍听它最后的呜咽。
辛开溜离开营地,沿着白雪茫茫的山谷,朝一片桦树林走去。太阳快落山了,映现在雪地上的桦树影子,被镀上金色,成了摇钱树了。辛开溜奔向一个桦树墩,这种树墩的根部腐烂后,常长出鲜美嫩黄的桦树蘑。火头军们采到它们,会放盐清煮,犒劳将士。这素中之荤,比肉还香。这种蘑菇不像草蘑腐烂得快,桦树蘑会在秋风中风干了,蜷缩在树根。冬天的时候,灰鼠喜欢刨开桦树墩的积雪,找蘑菇吃。断粮的那些日子,战士们也曾寻找干蘑,但所获甚微。
辛开溜到了那个桦树墩前,抱着极大的热望蹲下来,拨开积雪,可树根聚集的,不过是枯枝败叶。辛开溜失望地站起来,寻找下一个桦树墩时,树林里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一只半人高的土黄色的狍子,探头探脑地出现在他视野中。辛开溜看见狍子,尤其是它那铜铃般的耳朵,有如聆听到进攻的号角,立刻操起脚下的一截桦木棒,开始追赶它。辛开溜后悔没有带枪,虽说他的枪法糟糕,不可能打到狍子,但至少枪声可以给同伴提个醒:他发现了猎物。而在此之前,他们在山中寻觅可食之物,连兽迹都少见。民间都说狍子很傻,它撞见人,会很好奇地支棱着耳朵,站在原地不动,你用木棒都能打死它。可辛开溜追逐的那只狍子却不然,它机灵极了,左突右冲的,像是跟他捉迷藏,一直把辛开溜带出桦树林,引向一带狭长的山谷,直至太阳落山。
天黑透了,狍子的踪迹不见了,辛开溜沮丧至极。最要命的是,林间刮起白毛风,他辨不清营地的方位了,而飞雪也将他的足迹掩埋了,他无法循着自己的足迹回返,只能凭感觉走。结果这一走,他成了逃兵!
辛开溜在严寒中跋涉一夜,天明时分,看见一条冰河。如果是夏季,顺着河流走,就会走出迷境。可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让冰河成了哑巴,难分左右,不辨西东。辛开溜饥肠辘辘,冻得手脚发麻,他想自己一定会死在深山中了。绝望之际,他忽然听到一阵明丽的鸟鸣,几只红脑门的苏雀,从空中扑棱棱落下,在冰河上雀跃着。辛开溜扑向苏雀,企望逮住一只充饥,可是雀儿一哄而起,飞向丛林了,他扑了个空,摔倒了。辛开溜趴在冰面上,就像趴在玻璃上!因为那段冰面被风吹得不存积雪,晶莹剔透,他看得清冰面下的簇簇水草。凝固的水草像一道道弯弯的眉,在寂静的冰下飞着媚眼。水草朝着一个方向倾斜,辛开溜豁然明白,它们倾斜的方向,就是水流的方向啊!他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沿着冰河走下去,晚炊时分,他终于看见了人烟,来到林岗。
辛开溜得救了。从此他习惯于隆冬时节,在房前屋后遍撒谷物,喂给雀儿吃。
辛开溜在林岗的当铺做伙计,在库房整理当物,足不出户,这也满足了他的心愿,他很怕到街上去,稀里糊涂再被抓了劳工。他不多的几次外出,都选择与人同行,而且不在雾天和黑夜出行。有一次他与同伴去林岗城南,寻找一个失踪的当主,看见一家挂着蓝幌儿的清真饭馆门前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剿匪告示。被砍头的人,竟然是罗掌柜!当时民间的抗日武装,都被日本人视作匪徒,是在清理之列的。告示上的罗掌柜,目光平静,面容清癯,有点得道成仙的意味,好像他从未来过人间似的。辛开溜叫了一声“大掌柜的——”朝着那张告示拜了一下,热泪沾襟。
抗战胜利了,辛开溜能自由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了!他迫不及待地离开林岗的当铺,到依兰跑船,做起船夫。在松花江上行船,让他补偿了脑海中多年来对自然风景的匮乏,就连他做的梦,也不再是过去的鬼蜮情景,而是如醉如诗的画面了!当年深秋,他跑船归来,在三幸上岸时,遇见秋山爱子。
秋山爱子是长崎人,有一哥一弟。她母亲早逝,父亲是造船的。秋山爱子婚后,因生活艰难,听政府宣扬满洲土地肥沃,便和丈夫报名参加了开拓团,远涉重洋,来到中国,成为天井开拓团的成员。他们种植水稻,吃白米,不愁温饱,生活安逸。他们喜欢上了这里的风物,生下一个男孩,想长居于此。然而一九四五年暮春,日本在战争中走向颓势,天井开拓团的男性成员,被征召到中苏边境充军,村庄里只剩妇女和儿童。八月十五日之后,所有的日本人沦为战俘和难民,各自奔逃。秋山爱子带着六岁的儿子太一郎,在乡下躲了一段,然后来到依兰。辛开溜遇见她时,她正在庙会上跟人打听哪个大户人家要雇用人。她自称死了丈夫,日本战败,他们孤儿寡母失去土地,活不下去了。只要有人雇用,管她母子吃住,她宁肯不要工钱。她说自己会种地,会挑水,会缝被子,会做饭,会糊灯笼,还会喂牲口。辛开溜见她五官周正,面目和善,而且身上散发着一股清爽的薄荷味,动了心了。他三十多了还没媳妇,太想有个家了。所以明明知道她是个日本女人,还带着个孩子,自己将来会遭受别人的白眼,他还是上前告诉她,他是个船夫,没钱雇用她,但可以做她男人,让她和孩子有个窝,吃饱穿暖,不受人欺负。秋山爱子瞪大眼睛,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低头寻思一番,然后满含泪水地仰起头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的,一个?”辛开溜明白,她以为他有老婆,娶她做妾。辛开溜竖起右手大拇指,斩钉截铁地说:“你的,一个!”秋山爱子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辛开溜,抽着腮帮,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从此她那双乌黑的眼珠,就像两粒漂亮的纽扣,锁住了辛开溜,让他心甘情愿为其所缚,直到她在龙盏镇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