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肾源

龙山被雪花点染成一条威风凛凛的白龙时,松山地区公安局年轻的副局长陈庆北,和众多警察一起,来到了龙盏镇。

他是为父亲陈金谷的肾来的。

半个月前,陈金谷被确诊为尿毒症,双肾衰竭。移植肾脏,迫在眉睫。

陈金谷一路做官,都在实权部门,灰色收入源源不绝。他有七百多万存款,无数金银细软、名表名包,以及在北戴河和三亚置下的房产。

陈金谷本想着退休后,安然享受这一切,谁想到身体出了大问题!

其实他最怕的,是被牵涉到一些贪腐案中。因为在松山地区,那些县处级干部,大都与他有着权钱交易,这些人一旦被纪委或检察机关盯上,陈金谷就得出面斡旋,千方百计保下他们,以免殃及自身。

但他摆平不了身体上的事情,他有钱,可想得到与他有亲缘关系的人的一颗肾,却是水中捞月!他原以为他的社会关系是靠权利和金钱维系的,这一病才明白,连家庭也是靠此维系的,这让他无比绝望。

陈金谷骨子里是个粗人,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认为能吃能喝,身体就没毛病。偶有不适,他不去医院,而是请民间那些自称出了道的大仙们,给他诊治。大仙们治病的招数,千奇百怪。他头疼难忍,大仙就说他犯着小人了,在他家锅底画个小人儿,说是日日火炙,小人灰飞烟灭,他就不头疼了。他夜半常常腿抽筋,大仙说他冲着邪恶的星星了,让他躲星,给他卧室的窗帘,加了两幅漆黑的遮光布,弄得屋子跟防空洞似的密不透光,说是这样他的腿就不抽筋了。除了这些疗法,他还吃过大仙们自制的保健药丸,喝过黄酒与香灰调制成的强身膏。他家的书房,是隐藏在都市中的一座庙,供奉着各路神仙。

自今年夏天起,陈金谷觉得腿脚发沉,腰疼难忍,时常恶心,尿频且有泡沫,他请了位大仙瞧病,大仙说他冲着一个女鬼了,在他枕头下放了一把剪刀。枕着剪刀的日子,他老梦见衣裳出窟窿。直到血尿出现,陈金谷才慌了神,咬牙进了医院。血清报告单显示他的肌酐数值超过正常人的数十倍,超声检查发现他双肾重度萎缩,陈金谷这才后悔,不该迷信大仙们。

陈金谷转院到林市医学院附属医院,开始透析。医生说以他的情况,必须尽快找到合适的供体,进行肾移植,不然情况会很危急。他不差钱,可是寻找这颗与他匹配的肾,让他伤透脑筋。最佳的肾源,当属直系亲属。他有一弟一妹,一儿一女,一个侄子、外甥和外甥女,除了唐眉,竟无人愿意与他做配型试验,且都有言之凿凿的理由。

陈金谷的弟弟陈银谷,说他因工作常年陪酒,有肝硬化,且胆囊也摘除了,如果再失去一只肾,闹不好命就搭上了。他为哥哥牺牲自己倒也值得,问题是能不能救得了哥哥还两说着。万一一损俱损,哥儿俩全完蛋了,陈家这辈人没了顶梁柱,将来谁给父母上坟呢?

陈金谷的妹妹陈美珍,说她婚姻不稳定,唐汉成与红日客栈的老板娘关系暧昧,万一她摘肾后性冷淡,就更拴不住他的心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刘小红好,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虽生犹死。再者说了,她有肾囊肿,即便割肾给哥哥,也是送上了一个糟烂东西,没准儿使不多久还得换。

陈金谷的女儿陈雪松,刚大学毕业。陈金谷托关系,把她安排在林市环保局工作,并给她买下婚房。陈雪松的男友怕她将肾移植给父亲,将来他们生的孩子,会先天不足,怏怏不快,要推迟婚期,陈雪松只得跟男友保证,她的肾属于男友,不属于父亲。

而陈金谷的侄子,说他刚参加工作,还没对象,要是失去一颗肾,将来就得打光棍儿了,对伯父表示爱莫能助。唐志本来每年感恩节前,会回国看望父母,听母亲说舅舅需要肾移植,还没找到肾源,吓得他改签机票,跟同学到夏威夷玩去了。只有唐眉说她可以考虑,唯一不放心的是手术期间把陈媛交给别人。陈美珍气得肝疼,数落她:“人家自己的亲生儿女都不献,你一个外姓人,逞什么强啊?”唐眉还以此为契机,到医疗机构,签下了自愿捐献遗体的协议。

陈美珍认为女儿这是做道德模范做上瘾了,好在陈金谷后来说,他就是病死,也不要唐眉的肾,他说一个大男人,不能要女人的肾。

陈金谷最器重的,是儿子陈庆北。他三十二岁,结婚七年了,有个五岁的儿子,家庭和睦,身体健康。陈庆北仕途得意,当然是因为背靠大树。其实就算陈庆北真想给他一颗肾,为儿子的前途着想,陈金谷也不会答应的。可他没想到,陈庆北怕父亲惦记他的肾,拿出一份医院的诊断报告,上面写着他肾功能不全。而陈金谷清楚,儿子的肾脏,跟新出厂的汽车马达一样强劲。因为他每年参加完单位体检,都要回家炫耀,说除了浅表性胃炎,他什么毛病都没有。还有,他耳闻儿子在外有两个情人,一个是开歌厅的,一个是他的属下。儿子能与三个女人长期保持性关系,没有一颗健旺的肾,是绝无可能的。

陈金谷的两颗失去斗志的肾,就像潜伏在身体里的两个叛徒,把他推到了生命的悬崖,让他看到了平素见不到的风景。

陈金谷深知官场是没有真正的朋友的,重病在身,让他有了更深切的体会。他没转院前,在松山地区医院住院期间,各部门和各县区局的官员们,也都礼节性地前来探视。但他们探视时塞给他的钱,比起以前他爱人生病住院时送的,连五分之一都不到!这明显表明,他们知道他在副书记的岗位干不长了,他没用了。以陈金谷的年龄,他本该在前年班子换届时去人大的,但他呼风唤雨惯了,害怕失去权力。在官场赋闲,与退休后享受闲适的生活,完全不是一回事。陈金谷动用孔方兄,贿赂上一级组织部门的主要领导,留在了原职。但他这一病,等于把自己又安排到人大了。与他同级别的,换届时就盯着他的位置而未能如愿的,知道他得尿毒症了,就像寒冬时分听见了春水流动,欣喜至极,已经开始四处活动,等待接任。这样的人来医院探望他时,嘴上是安慰的话,神情却像中了头彩似的。而那些想要提拔的后备干部,以前像涨潮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地追逐他,用金钱的浪花拍打他这块权力的礁石,现在他们一夜之间退潮了。陈金谷知道,即便自己不提出去人大,上级组织也会在不久的将来,把他调整过去;而他想体面地离开,所以在转院去林市时,他以重病为由,主动向上级组织部门写了请调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