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旧货节

除了斗羊节,龙盏镇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节日,就是旧货节。斗羊节在端午,旧货节则在秋收之后。

不叫辛开溜,还没有这个节日呢。

十六七年前吧,秋末的一个日子,辛开溜收完前后园子,归置农具时,发现多年不用的犁杖太占地方,灵机一动,把犁杖扛在肩上,到小商小贩聚集的南市场去,想跟人换一把钐刀。他住的泥草屋,年头久了,时常漏雨,他想转年夏天给棚顶苫点干草,打草的钐刀是必不可少的。辛开溜想用犁杖换钐刀的消息传开后,迅速启发了农人们,他们兴冲冲地回家,把富余或闲置的农具也扛过来,换自己需要的。就这样,犁杖换钐刀,镰刀换耙子,镐头换锄头,人们在瑟瑟秋风中以物易物,补充了农具,也收获了快乐。第二年秋末,旧物交换不仅限于农具了,家具、炊具也进了交易集市,箱子换柜子,太师椅换饭桌,碗架换炕琴,茶壶换暖水瓶,洗脸盆换铝皮闷罐,瓷盘换酒盅,品种越来越丰富,旧货集市就此兴起。而到了第三年,旧物交换范围再次扩大,衣裳鞋帽、家居和学习用品也登台了。花衣服换布鞋,裤子换围裙,花瓶换烛台,镜架换铅笔盒,帽子换手套,储蓄罐换针线盒,甚至铅笔换橡皮,绑腿换头绳,五花八门,无所不有。唐汉成和陈美珍一开始很反感这种交易,认为影响南市场的形象,说是都商品经济时代了,以货易货太落后了。但这种已形成规模的集市,谁都无法取缔,因为它已深入人心,悄悄演变成龙盏镇人的节日。镇政府只能顺势而为,每年秋末,在南市场举行旧货节。

旧货节哪天开始,取决于辛开溜。他带着旧物出现在南市场,便是为旧货节无声剪彩了,人们就可以拿出家里的旧货来交换了。旧货节有时一两天,有时三五天,这要看人们交换的旧货的品种是否丰富,当然,还得看天气。有时头天阳光灿烂着,次日雨雪交加,旧货节一天也就结束了。有时连日晴朗,人们交换旧货的热情不减,它就相应延长两天。这个节日给龙盏镇带来了和气,也带来不少麻烦。比如东家的茶壶上了西家的桌子,这茶壶比以前伺候得鲜亮,东家就很高兴,觉得自己的旧物有了好命运,与西家说话就是温柔的;可如果李家的脸盆被王家换来做鸡食盆了,李家就觉得王家没把他们当人看,见到王家人,会吊起脸子。最要命的是那些记性差的人,明明把旧物交换出去了,可是看到别人戴自己的帽子,别人扛的耙子原来是自家仓房的,别人家晒米的簸箩以前在自家院中,别人家挂在树上的鸟笼,原是自家孩子提着的,便疑心人家偷了东西,去派出所报案。所以一到旧货节,派出所就会派两名警察来南市场,除了维持秩序,调解人们易物过程中的纠纷,还不断提示大家,可得记好了,你换出去的东西,是泼出的水,嫁出的女,跟你没关系了!

唐汉成忌讳辛开溜的逃兵身份,所以外来人在旧货节期间来到龙盏镇,问起它的来历,他只说是自发的,绝口不提他的名字。为了淡化辛开溜在这个节日的光环,他甚至指使别人,每年秋末,早早携了旧物去南市场的集市。可是很奇怪的,谁都没辛开溜有号召力,只有他现身,人们才接二连三奔向那里。龙盏镇人平素瞧不起辛开溜,但每年的这个时刻,他们对他却是尊崇的。

辛开溜拿到旧货节用于开市的旧物,年年不同。头一年是犁杖,转年是一把锤子,第三年是一只水桶,到了第四年,是一条长凳。总之,他每年拿来的旧物,都能换出去。他到手的旧物,往往与众不同。他用长凳换来一根马鞭,而他并不养马;他用桦树皮米桶换来一把口琴,而他并不会吹口琴。最有趣的是,他用一副扑克牌,换来一张泛黄的年画,贴在炕琴的侧壁上。

人们以为辛开溜的孙子犯案在逃,他今年没心情过旧货节了,可是中秋次日,太阳刚冒红,屋顶的霜还没融化呢,辛开溜就出现在南市场了。他打扮怪诞,上穿土黄色的打满补丁的小翻领衣服,下穿一条黑色薄棉裤,脚上套着笨头笨脑的大头鞋,戴一顶有帽遮的六角形灰布帽,拎着一篮黑漆漆的煤!

葛喜宝去红日客栈上工的路上,第一个看见辛开溜。他揉着因伤风而不畅的鼻子,说:“您这衣裳这么多的补丁,怎么着?想回到旧社会啊?”

辛开溜抖着白胡子,振振有词地说:“补丁是衣裳的花瓣,每个花瓣都有故事,你懂个屁!”

受了奚落的葛喜宝没有恼,转而攻击他的帽子:“您戴这帽子,道士不道士,士兵不士兵的,什么玩意儿啊?”

“哼,没这玩意儿,就没你们今天的太平日子!你还想在这揉鼻子?门儿都没有!”辛开溜气咻咻地放下篮子,正了正帽子。

葛喜宝捏着鼻子说:“敢情我这鼻子,是你帽子的儿子?它们哪世结的孽缘呢?”葛喜宝苦笑着,去红日客栈了。

太阳出来了,霜化了。霜化在屋顶,屋檐流泪了。霜化在树上,枯枝败叶宛如披挂了珍珠,熠熠闪光了。霜化在土路上,土路就成了印泥,而脚做了印章,在路上留下各色足迹——人的,以及鸡鸭鹅狗的。霜后的空气异常清冽,仿佛含着冰碴,这是飞雪到来的前兆。

旧货集市的人渐渐多起来。人们对辛开溜的行头好奇,纷纷凑过来。任谁问他,他只是仰头望天,不置一词。等到正午时分,交易达到高潮,他才当着众人,讲起衣服帽子的来历。

他说这顶帽子,是他在抗联队伍打鬼子时戴的,他是低等兵,一直剃光头,所以喜欢帽子。这样的帽子他戴过三顶,一顶在急行军时,被风吹落悬崖了,一顶被炸弹炸飞了,最后只剩这一顶。

三村的李来庆,因为斗羊节上给对手的羊喂泻药,被辛开溜揭发了,弄得妻离子散,对他一直怀恨在心,赶巧他扛着一口水缸来到集市,听到辛开溜这么说,他啐了口痰,说:“你娶了个日本老婆,还敢说自己打过鬼子?骗谁呢!”

辛开溜不理他,接着说衣服。他说衣服是日本鬼子穿过的军服,战利品。抗联队伍给养不足时,就穿它。他穿这件衣服在密林穿梭,被剐得千疮百孔,所以补丁多。这回不但是李来庆对衣服生发了疑问,其他人也都撇嘴,说我们的队伍,怎么会穿鬼子的军服?瞎说!

辛开溜被质疑声包围,可他泰然自若,声言帽子和衣服是他的宝贝,黄金宝石都不换,他穿戴来,不过是让大家开开眼,他要换出的不是它们,而是煤!

他要用一篮煤,换来一匹马,而且指名要鄂伦春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