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旧货节(第2/5页)
大家认为他疯了——从装扮到他的言行。
为了保护森林,松山地区近年来实施“以煤代木”工程。也就是说,传统燃料木柈子,被燃煤取代了。烧木柈子时,家家烟囱冒出的烟,如晴朗的云朵,轻盈雪白,洋溢着淡淡的草木灰香气。而煤则像臭屁精,燃烧时冒出黑烟,气味难闻,污染空气。谁都知道唐汉成爱惜环境胜于一切,为了减少煤尘的危害,他多方筹措资金,将龙盏镇大部分区域实施集中供暖,取缔住家的小锅炉,建起两座锅炉房,一座在东南岗和西南角之间,一座在西坡。只有北口,由于房屋破旧,且不规整,难于改造,就把它抛除了。所以北口的人家,虽也像其他人家一样,做饭使上了煤气灶,但入冬取暖还得生火。唐汉成不许北口人烧煤,让他们烧柈子,因而北口的烟囱,飘出的烟仍是轻灵芬芳的。
辛开溜因为在山中烧炭,他家的炉膛吃的就是炭。不过炭不抗烧,三九天时,他还是烧柈子,柈子火硬,散热也快。可是近几年很奇怪的,辛开溜不备柈子,他从窑厂回来过年时,一个正月,几乎不见他家的烟囱冒烟,可他并没冻着。于是有人说,辛开溜活得年纪大了,常在山中转,也许被狐狸点化了,不吃饭不会饿,不烧柴也冻不着他。
辛开溜脚畔放着的这篮煤,乌黑闪亮,无比润泽,好像放到热锅里,都能榨出油来。它没有渣子,大块如砚台,小块如漆黑的眼珠,散发着动人的光芒。
虽说这煤气质不俗,但用它换一匹鄂伦春马,人们都摇头,觉得他这是痴心妄想。可辛开溜坚信不疑,说一定会有人牵着鄂伦春马来的,因为这煤非同寻常,是无烟煤!人们恍然大悟,正月里他家的烟囱看不到烟,原来烧的是这种煤啊。它从哪里来?人们问他。辛开溜龇着牙说:“从哪里来?肯定不从我屁眼儿底下来,我拉不出这么好的屎!”
人们笑了,忙着交换旧货,没人再关心这篮煤了。
辛开溜一到旧货集市上,眼前就会浮现出秋山爱子的影子。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庙会上,而且也是这样清冷的季节。
而他与她相遇之前,他确实是个战士。
辛开溜出生于浙江萧山的一个堕民之家。所谓“堕民”,就是生活在最底层的贫民。他们也是最下等的商贩,用碎米自制饴糖,换取旧货,将其翻新,置于货担,挑在肩上,敲着小鼓,走街串巷叫卖,以此养家口。男人们用饴糖换旧物来卖,女人们则拿着饴糖去大户人家讨喜,博个赏钱。所以堕民之家的主妇,也许不记得家人的生日,但绝不会忘记有钱人家一家老小的寿辰。她们在那一天会穿上稍微体面些的衣裳,带着饴糖上门道贺,说尽人间好话。所以辛开溜小的时候,从来不觉得饴糖是甜的。糖里裹着的,是凄苦人生。
辛开溜十四岁时,被父母卖掉。那一年故乡闹虫灾,庄稼绝产,引发饥荒,饿殍遍野。堕民除了在喜庆场合讨喜,也去丧葬场,帮人“哭丧”。当然穷人是不需要哭丧的,他们的辛酸多,眼泪多。富人们却不同了,他们过得滋润,哪有那么多的眼泪?而葬礼泪少,等于没有露珠闪烁,缺乏光彩,所以有钱人家就请哭丧的去。按理说饥荒死人,是死不到富人头上的,这样的人家仓廪殷实,灶房飘香,脸上泛油光,足下有力气,不仅人说话的底气足,就连看家的狗,叫得都嘹亮。可辛开溜家所在的庄子,那年饥荒中,竟死了一个叫牟守财的粮商。辛开溜被卖掉,正与他的死有关。
辛开溜回忆起少年时代,连兄妹的容颜都有点模糊了,但他不会忘记牟守财的模样,是他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他矮矮的个子,一张枯黄的倭瓜脸,走路外八字。春夏穿灰布长袍,秋冬穿青布马褂,一年四季都是黑布鞋。他虽然有钱,但不舍得花,吃穿都很俭省。饥荒来临,牟守财就像看到了壮丽的日出,兴奋不已。他打算把仓里的粮食,全囤起来,等到死亡达到高潮时,以天价卖出。牟守财勒令家人,不许吃干的,只能喝稀的,所以他家天天煮粥。等到饥荒越来越厉害的时候,他连粥也不让家人喝饱了,且以身作则,两三天才碰一碗米汤。他这样苦熬了半个月,终于撑不住,死在粮仓前。他断气了,他的家人先是合力把他抬开,然后打开粮仓,点起灶火,焖了一大锅干饭,就着咸菜,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饱,这才想发丧的事情。看着牟守财枯干的遗体,他们都庆幸,老东西若不死,他们也将性命难保。本来他们就泪少,加上怨恨,一滴泪也挤不出来了,只能请哭丧的。这样辛开溜就被母亲带到了牟家的葬礼上。
辛开溜对哭丧并不陌生,他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就带着他去四邻八乡,给人哭丧。初始他哭不出来,但看母亲哭得抢天呼地,他担心她会哭死,吓得跟着哇哇哭。等到他大一点,知道母亲是哭不死的。他在葬礼上没泪水的时候,母亲就揪他耳朵,或是扇他巴掌,让他哭出来。挨揍的滋味不好受,所以尽管哭丧后,母亲得了钱,会给他买好吃的,他也不愿到葬礼上去。
辛开溜跟母亲到牟守财家哭丧,哭得很凶,因为灵前摆着一盘上供的馒头,还热气腾腾的,而这馒头不能碰,只能眼睁睁瞅着,他馋得慌,委屈得慌。牟守财的家人因为暴吃一顿,累着胃肠了,大都偎在炕上,轮流守灵。黄昏时分,辛开溜趁母亲解手的当儿,见牟家人不在,灵前没个活人,把那一盘馒头全都吞肚了。这还不算,他把长明灯的灯油也喝光了——那是用菜籽油做的灯啊。长明灯没了灯油,立刻就成了瞎眼灯。等到母亲回来,牟家人出来,发现灵前的馒头不见了,长明灯灭了,个个大惊失色。按照风俗,长明灯在灵前燃起,直至死者入殓,是不能熄灭的。它若没了光亮,预示死者的后人,将陷入漆黑之境!牟家人知道是哭丧的孩子偷吃了馒头,偷喝了灯油,气愤至极,你一拳我一脚的,把他打了个半死。牟守财的儿子,甚至拿出一把尖刀,说要剥他的皮,把油脂刮下炼油,用他的油,点燃长明灯!辛开溜的母亲咣咣给他们磕响头,求他们饶过自己的儿子,说他瘦得皮包骨,就是剥了他的皮,也榨不出一滴油。可牟家人不依不饶,最终灌了他一碗肥皂水,将他大头冲下,吊到一棵桑树下,要他把偷吃的东西还回来。辛开溜还记得被吊起的情景,他眼冒金星,恶心至极,大地在旋转,他确信身下的世界,就是老人们在故事中所说的地狱。他吞掉的馒头,最终像垃圾一样,从口中倾泻而出。牟家的狗立刻上来,舔着吃了。也许是夕阳映照的,狗的舌头血红血红的,眼睛也血红血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