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暴风雪(第2/5页)

为了安雪儿即将出世的孩子,绣娘又拈起绣花针,每日苦练,终于锻炼得手不抖了,又能做活儿了。她用柔软的蓝棉布,给孩子绣肚兜,绣帽子,绣腰带,绣鞋子,绣累了她就偎在炕头喝茶,翻月份牌,在安雪儿可能生产的日子,做了多个记号。她还把安平安泰用过的桦皮摇篮,从仓房翻出来,拂去尘埃,将侧壁黯淡了的花卉图案,用彩笔重新描画了。

安平一回来,安雪儿就告诉他,单尔冬回来了,他离婚了,要陪单四嫂和单夏过个年。单四嫂不让他进屋,他就睡在驴棚的干草上。他病刚好,身子虚,驴棚没有火炉,单四嫂怕他冻死,自己再摊上官司,报了派出所,想把他赶走。可派出所的人说,单尔冬是孩子的父亲,这属于家庭纠纷,他们无权赶他。单四嫂没办法,只得在驴棚支了个铁皮炉子,每天由单夏给他送吃的。

安平说:“看来他这是想和单四嫂复婚。他病了一场,人要是不犯糊涂了,也算值了!不过他就是再混账,单四嫂也不能让他和牲口住一起啊。”

安雪儿说,单尔冬住进驴棚后,单四嫂把驴牵到外边了,说是她家的驴纯洁,不能让单尔冬把它拐带坏了,还指望着它拉磨挣钱呢。单四嫂还把单尔冬给他的一万块钱还给他,让他去住店。但大家都说,她牵走驴,是不想让驴粪味把单尔冬给熏着了,她还他钱,是想让单尔冬更加珍惜她。

安平心想,单尔冬这是用苦肉计,让单四嫂低头呢。

搜捕辛欣来的行动,进行了半个冬天,出动了不少警力,对附近村屯,山中的窑厂,采金点和伐木点,逐一清查,对辛七杂和辛开溜秘密监视,但依然未发现辛欣来的行踪。这期间陈庆北三度来龙盏镇坐镇指挥,都是无功而返。时值年关,队伍解散,只有龙盏镇派出所的民警,还象征性地,每天在公路口,对进出山的人作一两次盘查。

安平注意到,警方对辛欣来的搜捕松懈了,安雪儿的神色愉悦了许多。前段时间,龙盏镇遍布警察时,她一直皱着眉头。

虽说安雪儿不住石碑坊了,但隔个三五天,她会回去看看,生把火,怕房子冻裂了。辛七杂留意着她的行踪,一见石碑坊的门开了,赶紧过去送吃食。五花肉,卤煮豆干,血肠,酱肘子,猪肝等等,有的是加工好的,有的则是冻货。辛七杂说了,不管辛欣来多么混账,安雪儿怀的孩子都是辛家的,他这个当爷爷的得负责任。他不敢到绣娘家中送东西,怕老人家见了他恼怒。安平说了,绣娘再不能受刺激了。

腊月二十三的早晨,安泰冒着严寒,驱车到龙盏镇,准备接上安平,一起去给父亲上坟。安平怕安泰见着安大营的墓受不了,让他在家陪母亲,说自己去就行了。绣娘有点警觉,问安平为什么不让安泰去。安泰赶紧说,哥哥看他一大早从古约文乡开车过来,一路辛苦,怕他累着。绣娘说:“老头子埋在那儿,你们每年这时候,还是要尽孝心的!不然他发现一个儿子没去,还以为我不让去呢。再说你们是开车去,累不着人,累的是车轱辘。”

安平安泰点头称是。

绣娘凌晨五点就起来了,像往年一样,为儿子们准备上坟的东西,安玉顺爱吃的黑面馒头,红焖肉,豆豉蒸鲶鱼,以及他爱喝的小烧。安雪儿则用锡纸,叠了一篮元宝,让父亲带到祖父坟前烧了。

安平安泰要出发时,绣娘把他们叫到跟前,说:“趁我还不糊涂,你们哥儿俩都在,我得把后事跟你们交待了。哪天我死了,不进坟墓!要是我运气好,死时还没实行火葬,就把我风葬了。我喜欢白桦树,把我葬在白桦树上。大年三十的晚上,你们吃团圆饭的时候,往院外给我淋点酒,叫我声妈,我就能喝着。要是我运气坏,多活了几年,赶上火葬了,你们也不要因为咱是鄂伦春人搞特殊,把我抬到火葬场去吧。骨灰不留,找片向阳坡的白桦林撒了。”

安平说:“您且活着呢,说这些干什么。”

安泰看了一眼安平,沉沉地对母亲说:“您说的我都记住了。您放心,真到了那一天,绝不让您进坟墓,我知道,您的坟墓在风中。”

绣娘对着安泰笑了。

安平安泰把上坟用的东西拎到车上后,安平说他开车,让安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安平驾车直奔红日客栈,把车停下,让安泰下去看看葛喜宝和葛小宝,说他一个人去就行。安泰明白,安平是怕他见了儿子的墓,承受不了。他对安平说:“让我去吧,我想儿子啊!你就是把我甩在这儿,回头我一个人还会去。说实话,我也不是没偷着去过。你放心,我不会哭的。”

安平看了一眼安泰,见他满眼的思念,答应了他。

汽车一驶上公路,安泰便问安平:“你跟殡仪馆那个女的,现在还好着吗?”

安平点点头。

安泰说:“你们这么下去也不不是个事啊,毕竟她是别人的老婆。我看有合适的,你还是再找一个吧。”

安平没吭气。

安泰又说:“幸亏咱是鄂伦春族,可以多生孩子,不然一对夫妻只一个孩子,那就惨了。现在大营没了,我们还有大庆。大营他妈坐下病了,怕大庆再像大营似的,非要再生一个。你说她比我还大四岁,这岁数的人了,还能开怀吗?”

安平打趣道:“那得看你的种子还是不是优质的!”

安泰难得地笑了,说:“那也得看她的土壤还是不是优质的!”

安平听安泰有了笑声,便把心存的疑虑说给弟弟听。他说侄儿虽然被宣传成英雄,但他总觉得事出蹊跷。因为龙盏镇人没见过林大花以前给部队战士拔火罐,可她这次去了不说,还是大营接送的她。还有,烟婆手头忽然阔绰了,在南市场盘下一间铺子,正在收拾,说是过了年,让林大花开网吧。因为没有网络,老魏去县里告了唐镇长两回了。红日客栈的刘小红也帮着呼吁,说是客人来了上不了网,非常不便。而上头也有精神,让旅游城镇普及网络。唐镇长抵挡不住了,春节一过,龙盏镇就能上网了。安平说以烟婆家的经济状况,存款不会多,也没见她去信用社贷款,她开网吧的钱哪来的?

安泰沉默片刻,然后把手伸向方向盘,摁响喇叭,说:“大营的死,就是他自己按了命的喇叭,他走得明白,咱念着他的好就是了。孩子不在了,我不想听到更多的杂音。”

安平的眼睛湿了,他加大油门,冲上一道山岭。山岭下是茂密的灌木丛,山岭之上,一片绿云似的樟子松托起的,是不朽的太阳。太阳把山岭的道道雪痕,照出彩虹般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