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暴风雪(第4/5页)

唐眉说:“安叔,先喝一个吧。”

安平问:“你给你表哥打电话了吗?跟他说辛欣来还在这一带活动了吗?”

唐眉点点头。

安平端起酒盅,他们碰了一下,各自干掉。

唐眉倒第二盅酒的时候说:“安叔,咱干掉三盅,我就说雪儿的事情。”

安平点了点头,飞快地干掉第二盅。

唐眉笑了,说:“您也不能光喝酒不吃菜吧,多少尝尝啊,看看我的手艺,将来能不能开饭馆?”

安平拿起筷子,每样尝了尝,对红烧鹿筋赞赏有加,然后主动给自己倒了第三盅酒,喝得一滴不剩,将酒盅口朝向唐眉,让她看底儿,仿佛在向她献上一朵牵牛花。

唐眉微笑着摇头,说:“我是说咱俩同步干掉三盅,你自己干的不算。”

安平只好给自己再倒上酒,用第四盅陪唐眉的第二盅。

唐眉见安平蹙着眉,看出了他的不情愿,说:“算了,不难为您了——”端起酒盅,干掉第二盅,说:“我要告诉您的是,雪儿孩子的父亲,那个辛欣来,也是我表哥,他和陈庆北是亲兄弟。”

安平懵了,仿佛挨了一闷棍,脑袋嗡嗡叫,他定定地看着唐眉,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庆北哥亲口告诉我的,除了家人,外人没人知道。”唐眉补充说。

安平坐不住了,他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走到北窗前,望着玻璃窗上的霜花,背对着唐眉问:“你不是在虚构小说吧?”

唐眉说:“我又不是单尔冬。”

安平沉默片刻,又问:“夏天开着窗,能听见格罗江的水声吗?”

唐眉柔声说:“夏天江水大时,不开窗也能听见水声。”

安平抬起手,要给霜花点睛似的,将烟头探向玻璃窗,用霜雪熄灭它,然后转过身来,颤着声问:“他父亲是你大舅,那他母亲是谁?”

“当年来咱这儿插队的一个上海知青。”唐眉顿了一下,说:“她已经死了。”

“哦——孽根!”安平回到桌前坐下,说:“我现在明白了,陈庆北亲自坐镇缉拿辛欣来,并不是为了给受害人伸冤,而是为了割辛欣来的肾吧?我听人说了,除了你,亲戚们没人愿意给他捐肾,是吧?”

唐眉兀自喝酒,没有回答。

安平将湿漉漉的烟头投入烟灰缸,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告诉我,你是怕我逮着辛欣来,万一把他弄死,你大舅就没活肾了。哦,我也明白了,为什么这次大搜捕的时候,说是要活的,不要死的。”

“我把这事告诉您,意思恰好相反。”唐眉放下酒盅,说:“因为我表哥说了,哪怕他自首,也得要他的命,不留活口。当然他的肾,是一定要留下的。”

“这是你大舅的主意?”安平冷冷地说,“绝啊。”

“是我表哥的主意。”唐眉说,“抓着辛欣来,我表哥会不择手段,让他快死,我觉得这不公平,虽说他的确该死!我想您知道了他落网后的下场,没准儿会改主意,他现在是雪儿孩子的爸爸啊。这样也等于救了陈庆北,我不想他落得跟我一样——作孽的日子不好过啊。”

安平以为她这是说和汪团长的事情,联想起自己和李素贞,也是不名誉的,于是心有感触地说:“两个人的事情,说不清楚。我想汪团长跟你,也不完全是为了玩吧。再说了,你收留陈媛,待她亲如姊妹,谁不佩服?人无完人啊。”

唐眉目光直直地看着安平,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她起身将餐桌上方六角形木制吊灯关掉,只留北墙一盏低照度的烛形壁灯发亮儿,让屋子陷入昏暗中,回到餐桌,凄然一笑,一支连着一支地抽烟,抽得咳嗽起来,又灌了自己两盅酒,然后拈起筷子,交叉成十字架,颤着声说:“我身上背负着一个十字架,你们看不到的,我将背一生一世!”

安平心里“咯噔”了一下,说:“你干了坏事?”

唐眉声嘶力竭地说:“天大的坏事,鬼都干不出来的坏事!你毙过那么多人,胆子大,希望我说的话,别吓着你。”她一字一顿地说,“陈媛今天这个样子,是我害的!”

安平本能地说:“怎么可能?你对她是那么的好!”

唐眉说:“趁我此刻有勇气,让我都说给你听吧。也许说给一个人听,我心里能好受些,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

唐眉撇下筷子,抓起酒瓶,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用双手蒙住脸,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声,良久,才落下手来,把着桌沿儿,努力坐正了,看着安平,幽幽地说:“陈媛是我在医学院最好的朋友,我们同寝,她住我下铺。我们每天一起上课,一起去食堂,一起去实验室,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她家穷,但很自尊,我偷着往她钱包塞钱时,不敢塞大票,怕她察觉。大四的春天,我们去制药厂实习时,同时爱上了生物工程系的一个研究生,而这个男生最终选择了陈媛。别看陈媛现在这副样子,当年她可是我们系最美的女生,瓜子脸,一头长发,苗苗条条、秀秀气气的。”唐眉停顿下来,怕安平听不清楚她接下来的话似的,使劲清了清嗓子,然后说:“在爱情上败给陈媛,让我变得疯狂。我嫉妒她,憎恨她,在实验室偷了一种有毒的化学制剂,分三次,悄悄下到陈媛的水杯里。她喝了溶解了这种化学制剂的水后,夜里不睡觉,眼睛发呆,记忆力下降,脱发,寒颤,渐渐地不认人了,只得退学回家。陈媛不是过去的陈媛了,那个男生嫌弃她了,转而追求我,我拒绝了他。安平,世上哪有真正的爱情啊!”

“天呐,天呐——”安平叫道,“你能干出这样的事?!”

唐眉泪光闪闪地点点头。

“你害了她,称意了,反过来对她好,把她带在身边,是不是怕她有一天恢复记忆了,把你戳穿?”安平嘲讽道。

唐眉垂下头,说:“她怎么会恢复过来呢——永远不会了。我毕业的时候,因为心里悔恨,去她老家看她。陈媛披头散发、破衣烂衫的,像个叫花子。她后母吆喝牲口一样待她,我看了实在受不了。她的地狱就是我的地狱,我发誓一生一世守护她,所以把她带在身边。”

安平觉得周身寒冷,他再次起身,走到北窗前。夜色渐浓,霜花从玻璃窗的底部,节节攀升,半窗的霜花在寂静地开放。从窗棂透过咝咝的风声,好像冬眠的蛇苏醒了,要钻进来。安平把双手按在窗户上,于是玻璃窗的霜花中,除了他先前用烟头烫出的一个葱管似的洞,还多了一对湿漉漉的掌印,而他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未等安平转身,唐眉从他身后走了过来,抱住他,说:“安平,我是有罪的人,这个秘密,我以为我会带到坟墓中去。我叫你来,是因为我从小就崇拜你。雪儿成了凡人了,但我相信我和你,还会生出一个精灵的,你身上有这个基因。我带着陈媛,永远不能结婚了,请你给我一个精灵吧,让她伴着我和陈媛,我不让她长大——精灵也不会长大的,长大了有什么好呢,无尽的痛苦——”唐眉说着,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