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花老爷洞(第4/8页)
第二次开庭,安平是旁听者。李素贞的辩护律师是安平请的,他向法庭出示了两份关键的证据,第一份是医院的证明,这二十年来,李素贞每半个月都要去那儿给丈夫开药,看得出她一直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他的病,从无嫌弃。律师出示的第二份证明,是李素贞家所用燃煤,属于劣质煤的检测报告。因为买不起价高质好的煤,李素贞都是在小城最次的煤炭经营站买煤,这里的煤由于燃点差,近几年用这种煤的人家,不止一次发生过煤烟中毒事件,医院有接诊记录,所幸那些人发现及时,抢救及时,没出人命。律师指出,李素贞丈夫的死亡,除了她烧煤不当,与煤的质量不好,也大有关系。这也间接证明,李素贞无害死丈夫的主观故意性,这是个孤立事件,偶发事件。至于法官一问到李素贞,她只会说一句“是我把他害了”,并不能证明她是有罪的,这不过是一个善良女人,表达对亡夫的一种愧疚心理。
安雪儿在杜鹃花床上生下儿子时,这桩引人关注的案子,在长青县人民法院一审宣判。李素贞那天穿黑裤子,白衣服,黄马甲,头发梳得很柔顺,瘦得小眼睛显大了,鼻子也显高了。她大约伤风了,不时咳嗽着。当审判长宣告判决结果,李素贞并无主观故意杀人,属过失致人死亡,决定判二缓二时,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李素贞抖了抖手,忽然抬起头来,咳嗽一声,将头转向自己的律师,大声说:“我不服判决,我要上诉!”律师急了,以为她没听明白,连忙向她解释,这个判决结果不用入狱服刑,她现在就可回家。但李素贞满含热泪地说:“我要上诉,是因为法院给我判轻了!我有罪,该蹲监狱改造,给我丈夫赎罪!”法庭顿时鸦雀无声,人们惊愕地看着李素贞,以为她神经失常了。李素贞用衣袖揩了把眼泪,接着说:“那晚我不该扔下丈夫出去,不该在外面过夜!他那晚被煤烟熏醒,给我打电话发现我出去了没带电话,他都不知道再给120打电话,他把我当成了他的120了,可我辜负了他呀!天啊,他平常不能动的,可他为了活下去,不仅从床上翻下来,还爬到了门边,我都不敢想他当时的样子!他的手指挠门都挠出血了,可我锁了门啊!我锁了门,就是把他留给阎王爷了!法官大人,我罪孽深重啊!”
李素贞的当庭上诉,给法院出了难题,自建院以来,他们还从未见过当事人因不服轻判,而提起上诉的。法庭乱作一团,上面的法官面色难堪地紧急磋商,下面的旁听者大声议论。李素贞的一个邻居甚至冲到她面前,指着她鼻子说:“你让人给灌了迷魂汤了不是?你没罪,能回家了,咋非要蹲笆篱子,牢饭就那么好吃?”安平也没想到李素贞会心甘情愿为丈夫服刑,一时急得满头大汗,浑身颤抖。大徐见状,说:“老法警了,怎么还哆嗦上了?她没罪,赶紧给领回家啊!”可安平双腿发软,站不起来。他知道即便站得起来,向李素贞伸出手,她也不会跟他走的。安平分外委屈,想哭,却哭不出来。他知道命运用一只无形的手,在那个暴风雪之夜,推倒了多年来阻隔在他和李素贞之间的墙,可又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道更森严的墙,冰冷刺骨。
李素贞最终被放回家中,但她依然提起上诉,请求法院判她个三年五载,使她有机会,为犯下的过失而赎罪!在等待二审法院审理的日子,李素贞依然做理容师,送这小城死去的人上路。周末的黄昏,她会骑着自行车,从窗台的花盆上,掐一枝丈夫生前喜欢的花儿,火红的绣球或是水粉的玻璃翠,去小西山看他。每次从坟上回来,她的眼睛都是红肿的,邻居们见了,会摇头叹息说:看来又没轻了哭。
安平心疼李素贞,常带着好吃的去看她,可李素贞见着他很冷漠。安平想握握她的手,她都躲闪。每次他去,她都要说:“唉,那晚你顶风冒雪回来,一定是鬼催的!我去你那儿,也一定是鬼催的!”她做好了服刑准备,劝安平再找一个。每次她这样说,安平都报之以沉默。他想,深爱一个人,是不需要语言表白的。可李素贞不断这么说,安平只得告诉她:“你要是真进了监狱,不管多少年,我都等你。你要进了地狱,我不等你,我跟着你去——没有你的日子我怎么活?不管哪个‘狱’,休想分开你我!”
安平撂下这话,摇摇晃晃走出李素贞家。他的身体有种被抽空的感觉,脚底发软,血流缓慢,大脑一片空白。他回到家后不吃不喝,在床上独自躺了两天。从此他不再看望李素贞。他想,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所有的表白都是苍白的,只有等她自己摆脱了罪恶感,才会重新投入他的怀抱。安平愿意静静地等她,因为等待一个好女人,就是等待千年一遇的彗星,那种灿烂哪怕刹那,但惊心动魄,能照亮心底,值得为之付出所有的岁月。
李素贞案子的二审结果很快下来了,法院驳回了她的诉讼请求,维持原判。得到二审判决结果的那天,大徐请安平,在一家小酒馆为他庆祝。大徐说小蒋刚从松山中院的法警培训班回来,学习怎样给死刑犯实施注射死亡。小蒋回来后哭丧着脸,说一不留神,自己沦为护士了。他后悔当初没上法场,亲自枪毙掉一个死刑犯。大徐说通过这一段的观察来看,小蒋没他想象的那么复杂,是个可爱的人。安平说既然这样,咱就给他张罗个对象。大徐听他的口吻,知道安平心里有人选了,问他是谁?安平说:“是烟婆的闺女林大花啊。她现在不在红日客栈做了,刚刚自己开了网吧。不过她以前怕黑,现在怕白了!大白天的,她的店里还拉着窗帘。”大徐知道烟婆,一听安平要介绍她的女儿给小蒋,说:“拉倒吧,摊着那么个丈母娘,小蒋哪有好日子过!再说了,小蒋最爱穿白衬衫了,要是娶这么个媳妇,连白衬衫都不能穿,哪有晴朗日子啊。”
安雪儿生子,让龙盏镇人兴奋异常,可安平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只看了孩子两回,就做了两场噩梦。一回梦见自己在月亮地儿里劈柴,被天上掉下的陨石砸着了脑袋;一回梦见两个面目狰狞的小鬼儿跳着舞,拿着绳索要绑他走。孩子出了满月后,安雪儿去派出所上户口,报的姓名是杜安来。她说孩子生在杜鹃花上,理应姓杜。可傻子都能看出,这名字中,还是微妙地嵌入了安雪儿和辛欣来的姓名,这让安平不快。而且,安雪儿给孩子起的小名叫“毛边”,让他联想起辛开溜送来的满月礼——一册毛边纸画册,而据老辈人说,这是辛开溜失踪的日本老婆遗留的心爱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