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花老爷洞(第7/8页)

辛欣来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

其实安平最早从大徐那里,知道辛欣来第二次入狱是冤枉的。最近公安局抓获了一个纵火贼,居然是青山县山林防火队的工人。他交代说他们正常巡护森林时,每月的工资只有一千多块,可一有火灾,他们奔赴火线扑火,当月的收入就能翻倍。所以没有自然的火灾时,他们就纵火。法院判定辛欣来有罪的那场林火,就是他放的。虽说辛欣来在这个案子上,确实蒙受了不白之冤,可安平还是认为,这并不能抵消他犯下的累累罪行!安平绝不会原谅一个对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的母亲下手的冷血的杀人犯,绝不会原谅一个强奸了精灵般女孩的禽兽!

辛欣来擦干眼泪对安平说,经过这一年多的逃亡,他无比崇拜他爷爷。他竖起大拇指说:“辛永库同志真他妈的智慧,是指挥官的料儿!”他告诉安平,爷爷助他逃亡,一直在幕后,从未现身。他给他送东西,都是不同的地点。比如一心山的“地库”,比如乌鸦岭的“熊洞”,再比如三村附近的百合坡坟场。

辛欣来说他犯案后逃入森林,就跑到一心山,他知道那儿有爷爷的一个地库。辛开溜常年在山里转,怕万一哪年雪大,烧炭时被困在山里,在一心山的樟子松林中,紧贴山崖,挖了一个隐蔽的地库,放置着火柴、食盐、面粉、食用油等物品。地库密封得好,不会被动物所害,四周植被又丰富,所以没人发现过。辛欣来少时跟爷爷进山,知道这个地库。辛欣来说他最初逃亡的时候,就围绕着一心山转。他去地库取物资,都是晚上,白天他怕搜捕,躲在一心山西侧的白石砬子里。初秋的一个晚上,他去地库时,发现那里多了一套迷彩服,一双鞋,还有一把斧头和一个手电筒。迷彩服的兜里有张纸条,就四个字:花老爷洞。辛欣来一看是爷爷的笔迹,欣喜若狂,连夜奔赴那里。

辛欣来说他到了花老爷洞,发现地铺和火塘都已搭好,铺上有狗皮褥子,火塘边堆着乌黑油亮的煤。煎饼鱼干等食品充足,生活用品一应俱全,重要的是,洞里居然有水源!爷爷不仅给他准备了马灯,还有收音机。也许离野狐团近的缘故,他打开收音机,居然能收听到松山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他想,爷爷给他收音机,是想让他能及时了解外面的情况,便于转移;更怕他陷入孤独,让收音机充当他的伴侣,因为那里头有人说话,有人歌唱。他就是在收音机里,得知了陈庆北带队对他的大搜捕的。那期间他居于洞中,一次都没出去。爷爷备下的煤很好烧,很奇怪不起烟,所以他从不担心在洞里烧煤而暴露目标,因为不会有烟飘出去的。

安平打断辛欣来的话,问:“你是从收音机里,听到安大营的死讯的吧?就是你去了长青烈士陵园,划了墓碑?”

辛欣来激动起来,梗着脖子骂:“他妈的英雄也世袭吗?救个落水的人,算个屁呀,广播里没完没了地宣传!我来气,没把碑给砸了,算是给你们安家面子了!”他啐口痰,接着讲逃亡经历。

辛欣来说他进洞的第七天,在狗皮褥子底下,发现了一张爷爷亲手绘制的地形图,除了一心山的地库,还为他标注了另两处物资转运点,一个是乌鸦岭的熊洞,一个是百合坡的坟场。乌鸦岭的熊洞很好找,它是一棵被雷拦腰劈断的落叶松,脸盆般粗,像截烟囱,黑黢黢地伫立着,中空,离地一米处有洞口,熊看好了它,常在此冬眠。可是近两年偷猎不绝,熊弃洞而逃,辛开溜就用它给辛欣来转送物资。百合坡的坟场,在一片杨树林中,埋的都是三村人。不到春节、清明和鬼节,这里一片死寂,无人涉足。辛开溜非常狡猾,他放置在这里的东西,多为罐头。肉类罐头和水果罐头,以及各种酱菜。动物们即使发现了,抓挠一番,无从下嘴,只好弃之。而罐头要是被人意外发现,也无风险,他们一定以为这是谁带来的上坟的供品。

安平问:“你爷爷画的地形图呢?”

辛欣来“哼”了一声,说:“我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的,早把爷爷留下的地图和纸条扔火塘烧了!你们休想得到,定他包庇罪。他这把年纪了,多活还能活几年?不能牵连他!”辛欣来摸了摸光光的下巴,又摸了摸蓬乱的头发,责备爷爷给了他刮胡刀,却忘了剪刀,害得他剪不了头发,他在水潭边照过自己的脸,真是难看!说完,他又责备爷爷在杜鹃花开后,就不给他提供给养了,他去地库、熊洞和坟场找吃的,可连根面条也没得到!他以为爷爷死了呢,就去喜温猎场偷了杆猎枪,打算逃出去。可是偷到手的猎枪和子弹,阴阳两隔,不能相融,他只好又回到花老爷洞。

辛欣来边说边吞掉了一条蛇,他打着干嗝儿,眼神飘忽,坐立不稳,语无伦次,一会儿骂松毛虫,一会儿骂白蛇。他说不叫松毛虫害,飞机不会喷洒农药,春天时可食的东西多了,他怎么会饿着呢?林中倒是随处可见死鸟死鼠,但那都是被药死的,他不敢吃。他说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陈年的橡子果。它的肉包裹在壳里,不怕农药,绝对安全。他开始捡拾橡子果,用潭水洗了吃。可它外壳太硬,他嗑橡子时,好不容易做的烤瓷牙,给锛掉了多半!他自嘲在洞里待得时间长了,脑力退化了,连猴子都不如了,直到掉了牙,才明白该用斧头和石块砸橡子的!说起白蛇,他说如果不是饿极了,绝不会动念吃它。去年森林下过白霜后,花老爷洞确实爬进不少蛇,它们大都靠近洞壁,把自己的身体拧成朵花儿,盘成一盘,头像花蕊似的竖在中间,偶尔吐下舌头,开始了冬眠。它虽然不动弹了,但蛇皮还是那么紧致,散发着光泽。在冬眠的蛇中,辛欣来发现了这条白蛇,它与众不同地在水潭边冬眠。春天一到,别的苏醒的蛇纷纷出洞,不再回来,只有它戴罪修行似的,依然待在水潭边,偶尔出去,当夜就会回来。辛欣来说自己与它一直相安无事。有它的气息,他感觉身边有个卫兵,能够安然入睡。但这个春天里,它是唯一可食之物,遂起杀心。他选了根树杈做捕蛇器,可当他凑近它时,还没等他用树杈按住它的颈部,白蛇耸身咬了他的腿。

辛欣来拍着肚子,一脸得胜的神情,示威地说:“白蛇啊白蛇,这下我吃了你,你再想咬我,只能变成我肚里的蛔虫了!你变啊,变啊——”

安平不想再听他啰嗦,提示他吃饱了喝足了,该上路了。

辛欣来撇下酒壶,怪笑两声,从腰间抽出杀猪刀,在脖颈晃了晃,在心脏部位晃了晃,又在肚腹晃了晃,问安平怕不怕他自杀了,公安局来勘验现场,从刀柄能提取到安平的指纹,而认定是他干掉的他?如果那样的话,他也算死得值,因为他能把他拖下水。安平也笑了两声,告诉他法医没那么愚蠢,自杀的刀口和他杀是不一样的。辛欣来很失落,沉默片刻,突然将杀猪刀朝向心脏。安平以为他真要对自己下手了,急切地问他:“要是你做了父亲,你会想着活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