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黑珍珠(第5/6页)

全场观众为这精灵般的黑珍珠欢呼时,李来庆牵着它,来到了北侧看台,他一眼就认出了蓝衣蓝帽的工程师。但同时,他也看见了挨着工程师坐着的辛开溜。李来庆很不高兴,心想北侧首排不是嘉宾席吗,辛开溜坐那儿算老几?而且,别人家的狗都在看台后游荡,他的爱子竟蜷伏在他脚下,一个逃兵配享受这样的待遇吗?他还听说辛欣来藏匿在花老爷洞,是辛开溜暗助的,他犯了窝藏罪,该进笆篱子,为啥还不抓他?难道因为他年龄大,就可以逍遥法外吗?李来庆对辛开溜当年戳穿他给许大发的羊下泻药的事情,始终怀恨在心。看见辛开溜喝着小酒,悠然自得,不由得怒火中烧,真想让黑珍珠把他给挑伤了。但一想,挑伤不该挑伤的人,唐镇长会生气。镇长生气了,他一个普通百姓,就没好日子过了。李来庆咬着牙,咽下这口气,将手指向蓝衣工程师,对黑珍珠下达了冲撞的指令。黑珍珠犹豫片刻,纵身一跃。不过它领会错了,以为主人让它对抗的是那条黄狗。它永远也不会想到,主人是让它对人下手。辛开溜先前还乐着,当他发现黑珍珠扑向爱子,赶紧扔下酒瓶,飞身掩护。他护住了爱子,羊角却刺穿了他的左腿,血流如注。辛开溜倒下来,头重重地磕在座椅上。

辛开溜倒在血泊中,叫了一声“毛边——”因为他裤兜里揣着在旧货集市上交换来的一把口琴,他以为会在斗羊场看到毛边,想要送给他。在他意识还未完全丧失前,他居然呵呵笑了两声,仿佛很享受这个时刻。他想带着快乐离世,努力回忆自己一生中快乐的事情,可是真该死,他似乎没什么快乐。唯一让他骄傲的,是他单枪匹马,与搜捕辛欣来的警察周旋,让辛欣来活到现在。他在深夜一次次从北口出发,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花老爷洞布置成了个家。为了避免频繁买东西引起怀疑,他去的是附近村镇的商店。葛喜宝跟踪他时,他为了送出给养,会在晚上将他灌醉,等他睡熟,他再行动。葛喜宝一无所获离开他后,他怕他从马蹄印和辛欣来留在雪地的脚印上,寻到那几处物资转运点,所以那一段他常骑着马,在林中漫无目的地游走,踏平辛欣来的足迹,留下广阔而纷乱的马蹄印,在山林摆下一个迷魂阵,让人看不出究竟。安雪儿生下孩子后,他觉得是结束战斗的时候了。他希望捉拿辛欣来的安平,能让孙子看一眼亲生儿子毛边,谁知他没有这么做。他对安平非常不满,觉得这不是一个好汉做的事情。他不是逃兵,可是背负了一辈子逃兵的骂名;他娶了个日本女人不假,但他依然是个战士啊。他也不是没有上访过,当年还找过当了林市军分区政委的战友,但所有人一听他找了个日本女人当老婆,没有不嗤之以鼻的,根本不听他申辩。辛开溜最终认命了,他觉得活着就好。他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山林,也将自己的屈辱交付山林,在风雪人间,不知不觉走到了熄灯时刻。

辛开溜被连夜拉到青山县人民医院。他腿上的伤让他失血过多,输了大量的血。但致命的不是腿伤,而是他脑袋磕在座椅上,造成的颅内出血。因为他年龄太大,医生不建议给他做开颅手术。辛开溜在重症监护室,始终处于重度昏迷状态。一天两天三天,他昏睡着;七天八天九天,他依然昏睡着。医生会诊的结果,辛开溜恐怕醒不过来了。也就是说,他成了植物人了。唐汉成心急如焚,他怎么也没想到,工程师安然无恙,辛开溜却成了牺牲品。他认为这是李来庆公报私仇,但李来庆跟他起誓,纵使憎恨辛开溜,但他真没想对他下手,是黑珍珠领会错了。不管怎么说,辛开溜在斗羊节上受伤了,唐汉成不能不管。辛开溜躺在重症监护室,他的每一次心跳,燃烧的都是铜板,医疗费直线上升,已经花掉了两万。李来庆公开表示,不是他挑伤的辛开溜,是黑珍珠!想要他出医疗费,没门儿!其实唐汉成也不敢让他出一分的,怕他说出真相。所以这笔医疗费,辛七杂出一半,镇政府出一半。如果辛开溜活个三年五载,不光是辛七杂的屠宰场,镇政府恐怕都要被他拖垮了。唐汉成盼着他苏醒,或是死去,因为辛开溜昏睡的代价太大了。他每次进重症监护室探视,都会趁医生不在,用手指弹弹辛开溜的脑门儿,挠挠他的脚心,见他毫无反应,他会在他耳边,大声说着能刺激他神经的话,比如他的黄狗爱子让车给撞了,比如他的炭窑钻进了一只会说话的红狐狸,再比如上面要来人,在镇政府召开公开大会,给他平反,他不是逃兵了!不管唐汉成怎么说,辛开溜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沉沉睡着。

绝望的不仅是唐汉成,还有辛七杂。不管怎么说,躺在病榻上的都是他的父亲,他不能不尽孝心。他在县医院旁一家小旅社住下,每日到医院看护父亲。他时常坐在重症监护室外走廊的长椅上,垂着头,呆呆地看着往来者的脚,他觉得所有运动着的脚,都是那么的美丽。外面阳光灿烂,走廊却阴冷潮湿,辛七杂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很奇怪,这时候他想起的,都是父亲的好。他曾在月亮地儿里,用旧自行车里带,给他做弹弓;每年学校开运动会前,他都会进城卖草药,让他能穿上崭新的白球鞋上运动场;他感冒发烧了,他给他熬汤药,刮痧;一进腊月,他会去商店扯块布,拉着他去裁缝铺,让他过年有新衣穿。辛七杂一想起这些,眼睛便湿了。这时他会起身,到医院门前的花坛前,取了太阳火,烧袋烟抽。太阳火与烟丝是神仙眷侣,它们的结合令人陶醉,辛七杂吸这样的烟时,心境会平复许多。

有一天辛七杂在县医院门前抽烟,老魏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他说王铁匠前日死了,今天出殡,他不想听送葬的哭声,所以进城找乐。谁承想这段公安部门扫黄打非,歌厅舞厅洗头房洗脚屋成了秋风中的黄叶——没有不挨扫的,做人肉生意的都跑了。老魏扫兴,无处可去,于是来医院找辛七杂,想看看他爹咋样了。

老魏苦着脸对辛七杂说:“还是有老婆好哇,找自己的婆娘耍,随时随地,又不犯法。”

辛七杂说:“那是啊,还能把卖豆腐的钱省下来。”

老魏讪笑着,跟着辛七杂去看辛开溜。当他见他的脑袋插满了银白色的细管,直说辛开溜变成大蜘蛛了!他吹了吹他的眼皮,捏了捏他的手指,挠了挠他的脚心,见他毫无反应,于是撇着嘴对辛开溜说:“看来人家没冤枉你,你真是逃兵啊。不是胆小鬼,咋会死得这么拖泥带水。快到八月一号了,你要是不想进焚尸炉,学学王铁匠吧,人家可是真英雄。前晚上王铁匠吃了一海碗的羊肉水饺,喝了半瓶烧酒,在仓房抡起大铁锤,把自个儿的脑袋给开瓢儿了。人家今天带着放在北口铁匠铺的棺材,心满意足去西天了,你还磨蹭啥?快跟着去吧。你躺在这儿,就是躺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谁还能给你平反呐?趁早歇气吧,还能弄个全尸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