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黑珍珠(第6/6页)

老魏数落完辛开溜,把辛七杂拉到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上,说你爹除了喘气,跟死人有啥区别?不如让医生把他头上的管子拔掉,让他轻松走了算了。老魏见辛七杂不语,又开导他,他是个逃兵,长得跟你也不像,还不知是不是你亲爹呢,你为他尽孝傻不傻呀?再说了,他找了个日本女人做老婆,害得你婚姻不幸,连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王秀满要是不抱养辛欣来,哪能被杀?你有那钱接济穷人不好吗,干吗让他这么作践你?老魏没想到,辛七杂满含热泪地说:“不管咋的,他都是爹啊。只要他能喘气,就不能不让他活!”

七月的最后一天,晚上八点,辛开溜打算从人间出逃了。他的血压直线下降,心率每分钟三十多拍,各脏器衰竭,脸色青灰得像出土的陶俑,瞳孔开始扩散。民政部门的领导已经坐镇医院,对濒临死亡的重症患者进行监督,不许医院瞒报患者的死亡时间,零点一过,必须执行新的殡葬法。火葬场得知辛开溜可能成为第一个服务对象,把运尸车都开来了。辛开溜此时成了火葬场投下的一注彩票,他们渴望着中彩,为他们的生意开张。除了火葬场,关注辛开溜生死的,还有电视台的记者,他们在医院摆开阵势,准备作殡葬改革的报道。只有主治医生,他同情这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悄悄关掉钢瓶的氧气阀门,想让他在零点前结束生命。二十三时过去了,辛开溜的血压和心率持续下降,监护仪上的生命指标就像一条逐渐干涸的河流,不断呈现枯竭的迹象,可他依然顽强地呼吸着。辛七杂从未听过这样的呼吸,沉重,缓慢,哀愁,更像是一声声叹息。二十三时五十分,各路人马拥进重症监护室,想做一个历史时刻的见证人。所以当八月一日零点零七分,辛开溜吐出最后一口气时,人们众星捧月似的围绕着他。火葬场的人为他的死暗暗击节叫好,主治医生却扼腕叹息。辛七杂很木然,不相信一个人说走就走了。

因为辛开溜是青山县火葬场迎来的第一个服务对象,所以费用减免了一半,即便这样,辛七杂还是花费了一千九百块,这其中包括停尸费、理容费、焚尸费、骨灰盒费以及护卫灵骨回龙盏镇的车费。龙盏镇的老人们,听说辛开溜死了,火葬场开张了,不约而同地乘车来到青山县,到小西山火葬场,名义上是送辛开溜,其实是想看看焚尸炉是怎么烧人的。辛开溜被推进炉内的那一刻,他们无不战栗,捂着胸口,惊恐地睁大眼睛。而等到炉门打开,一缕热腾腾的轻烟散尽,人们发现一具血肉之躯,果然成了一堆灰烬,有的当场晕过去,有的吓尿了裤子,还有的呕吐起来,嚷着回家。因为焚尸的师傅是初次烧人,温度控制得不好,个别部位的骨灰还呈焦炭状。这样辛七杂戴着白手套,握着橡皮锤,按照师傅的吩咐,将没烧透的骨块研碎。辛七杂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蓦然发现父亲的一截呈蜂窝状的腿骨里,竟嵌着弹片!它指甲般大小,还散发着金属的光泽,就像一粒出土的金子!辛七杂的心颤抖了,他仔细察看,寻觅,最终从父亲的骨灰里,又找到四片弹片。他攥着这把弹片,仿佛攥着父亲的灵魂,悲恸欲绝地说,“爹,你不是逃兵!不是逃兵哇——”

辛开溜的墓地,是黄狗爱子选的,靠近一条小溪。辛开溜出事住进县医院后,安雪儿每天给爱子喂食。爱子早晨出去,晚上回来看家。镇子里采野葡萄的人,看见爱子在西山的松林刨坑,人们那时就议论辛开溜活不了几日了。

辛开溜的灵车到达龙盏镇时,爱子在北口迎接,呜呜哀叫。它在西山刨的墓穴,澡盆那般大,印满花形爪印。坑底渗出一汪水来,看上去像嵌着一面圆圆的镜子,反射着阳光。墓穴上空飞着一对蜜蜂,它们大概把墓穴的阳光当成了花枝,想在它们身上采蜜。

辛七杂把父亲葬在这里,他的墓碑是安雪儿提供的,是当年安泰捡来的那块青石碑。她将石壁上祖父、鹿和树的形影用錾子去除,刻上“辛永库之墓”。

青石碑在辛开溜的坟头,依然做着鸟食钵。辛七杂给父亲上坟时,总会揣一把谷物,撒到墓碑凹陷处,喂着南来北往的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