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土地祠(第5/6页)

辛七杂不知九泉之下的父亲能否原谅母亲,反正他是不原谅的。那天他在屠宰棚哭过后,用一盆凉水,把季莫廖夫泼醒,叫他滚蛋,说他此生只有父亲,没有母亲和兄弟!

季莫廖夫被逐出家门后,金素袖来了。辛七杂跟她说了季莫廖夫的事情后,金素袖长叹一声,说:“你们是一个妈养的,再不高兴,也不能给弟弟泼凉水啊。”辛七杂说:“凉水那是客气的,我没用杀猪刀对付他,算这毛子走运!”话虽如此说,季莫廖夫真的离开龙盏镇后,他想起他和自己相似的模样,想起南市场的业主们说的季莫廖夫醉酒后的种种趣事,还是有些怅然若失。从来不信鬼神的辛七杂,有一天带着香烛和猪头肉,去了土地祠。人们说他羡慕季莫廖夫有三个孩子,他也想有,可他和金素袖已过了生育年龄,他期待奇迹出现,求土地老赐子。

自从有了毛边,安雪儿做什么事情,首先想到的是儿子。天冷了,她先给毛边加衣;天热了,她先给毛边戴上凉帽;饭熟了,她要先喂饱毛边。她出门时,看见别的小孩子穿时髦的新衣,她会想着给毛边也买一件;看着年轻的小伙子骑着漂亮的摩托车,她想毛边长大了,也要给他买一台,暗暗记下摩托车的牌子。毛边不喜欢梨子的滋味,本来爱吃梨子的她,就觉得梨子是天下最难吃的水果,再不买了;毛边爱吃苹果泥,她就觉得每个苹果,都是一张红通通的笑脸,招人喜欢;毛边爱吃鸡蛋羹和鸡肉糊,她就觉得鸡是最可人的家禽。她怕毛边长不高,将刻碑赚来的钱,都给他买营养品了。毛边很争气,没白吃好吃的,跟同龄孩子差不多高,也壮实,这让安雪儿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来。她在院子里刻碑时,已学会走路的毛边,像只快乐的小松鼠,在墓碑间穿来穿去。若是他在碑上发现了蚂蚁或是瓢虫,就会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捉。虫子跑了,他的哈喇子却流到墓碑上了,安雪儿刻字时,就得先擦拭墓碑。

绣娘去了,唐眉也不像从前似的,经常来看她了,安雪儿没有可说知心话的人了。她也有怅惘的时候,尤其是在深秋的夜里,窗外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总让她心里涌起潮汐,无限怀念过去的自己。那时她能从云朵、石头、闪电和露珠中,看出命运。能与风雪、河流、花朵、树木、星星对话,她们的对话无需设置,随时随地。可自从她长高了,尤其是生下毛边后,虽然她看见晨曦、晚雾、溪流和月亮,依然心有所动,但与大自然息息相通的感觉,再也没有了。她在夜里怀恋着过去的自己时,泪水常常打湿了枕头。她安慰自己,一个毛边,抵得上自然界的万事万物,有他就是大千世界了,可她还是为现在的自己伤感。她常拿出毛边纸画册,看那上面的船,看船上的人,一看就是一两个钟头。她放下画册的时候,看什么都像船了。

龙盏镇已下过三场霜了。前两场是轻霜,后一场是重霜。轻霜将最后一季花朵,送回了泥土,重霜则让园田的作物停止了生长。人们开始收土豆和萝卜,下到地窖,储存冬菜;开始用菜刀“嚓嚓”地砍大白菜,在晴朗的日子里腌酸菜,让盐和水和着冬日的时光,在酸菜缸里静静发酵,为冬季围炉吃酸菜白肉汤,备好食材。从不与寒流为伍的大雁,排成人字形阵列南飞了,虫子也销声匿迹了。

但霜也有热烈浪漫的一面,它浸入树叶的肌肤,用它的吻,让形形色色的叶片,在秋天如花朵般盛开。松树的针叶被染得金黄,秋风起时,松树落下的就是金针了。心形的杨树叶被染成烛红色,秋风起时,它落下的就是一颗颗红心了。最迷人的要数宽大的柞树叶了,霜吻它吻得深浅不一,它们的颜色也就无限丰富,红绿交映,粉黄交错,秋风起时,柞树落下的,就是一幅幅小画了。这时你站在龙山之巅,放眼群山,看层林尽染,会以为山中所有的树,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花树。但霜打造的绚丽,是离了水的美丽的鱼,摇头摆尾不了多久,强劲的秋风,终会吹落树叶,最后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空对蓝天。树叶落了,树上的绚丽就转移到了树下,林地成了一张无限宽广的柔软的花毯,但这花毯也存在不了多久,雪一来,它就被掩埋了。

冬天就要来了!

安雪儿闻得到冬天的气味。天会少有的蓝上几天,蓝得不存一丝云;空气中含着冰碴,吸一口鼻翼有被刮疼的感觉;鸡鸭鹅缩着脖子,不爱出窝了;老人们总嫌炕凉,起夜频了;摸一下石质墓碑,会有彻骨的寒意;还有,格罗江瘦了,流水声小了,雾气也不见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个七八天吧,天变灰了,太阳也小了一圈似的,哪一天忽然阴起来,雪就来了。雪的到来不像雨,雨胆子小,来到人间,常有雷声闪电为其开路;雪豪气冲天,无所畏惧,总是独自来,一夜之间,就把大地改换了颜色。初雪柔软,会形成妖娆的树挂,这时森林所有的树,又成了花树了。它们这时只开白花,无比灿烂。

十月十七号,从早晨开始,天就阴了,安雪儿察觉到雪要来了,赶紧给毛边换下秋裤,穿上棉衣。午饭过后,她哄毛边睡下,喝了一碗茶,刚在窗前坐下,准备刻碑,陈美珍来了。

陈美珍披红色羊绒大衣,拎着两只烧鸡,一只烧鹅,还有一篮子鸡蛋。她的现身让安雪儿很意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陈美珍放下吃食,先去炕上看了看毛边,夸赞他长得招人稀罕,然后坐在炕沿,跟安雪儿道歉,说是她坐月子时,自己太忙,没来下奶,现在补上。

但安雪儿感觉她来另有其事,难道她要提前为哥哥备下墓碑?人们说陈金谷就是不被判死刑的话,他遭了这么大的难,以他的身体,也活不长了。

陈美珍说完下奶的事情,接着谈天气,说外面太冷了,估计雪要来了。安雪儿附和一句,是啊,又要过冬了。陈美珍叹口气,说:“能过冬的,都是有福之人,也不知我哥,还能不能过去这个冬天。小仙,我家出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想现在能救下我哥的,只有你了。你不是神灵么,你发发慈悲,救下他吧。你爱毛边,我实话告诉你吧,毛边他爸死了,但他的肾还活着,活在我哥的身上!我哥陈金谷,是毛边的亲爷爷啊,你求求各路神仙,让他保住命,我们陈家几代人,给你当牛做马都行!”陈美珍说完,“扑通”一声,给安雪儿跪下。

陈美珍将辛欣来的身世之谜,告诉了安雪儿。也将辛欣来被执行死刑后,陈庆北怎样带人取了他的肾,疾驰到林市医学院换给陈金谷,告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