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土地祠(第4/6页)
他们的婚讯传了数月,直到深秋,才变为现实。
有一天辛七杂又去看金素袖,李来庆见他把摩托车停在院外,趁人不备,用刀子扎漏了轮胎。李来庆本意是想让他滚蛋,但是晚上辛七杂要回龙盏镇时,发现摩托车不能上路了,只好住下。这一夜让他们难再分开。他们也没办婚礼,金素袖在榨油坊炸了二十斤油条,请三村人吃油条,等于散发糖果了;辛七杂在屠宰棚宰了一头猪,卸成小块,送给与他有交情的人,也算是散发糖果了。他们过得浪漫,辛七杂还在龙盏镇宰猪,金素袖也依然在三村开榨油坊,他们谁有空闲,就到对方这儿来。金素袖来龙盏镇时,最怕碰见陈媛。她会步步紧跟,不让她和辛七杂单独在一起。金素袖要想在这儿过夜,就得做出走的姿态,到街上逛一圈,待辛七杂把陈媛哄走了,她再回来。
九月将尽的时候,一个叫季莫廖夫的俄罗斯人来到龙盏镇,住进红日客栈。他五十上下,中等个儿,浓眉,灰蓝的眼珠,大鼻头,厚唇,黑头发,黄胡子,一看就是个混血儿。他揣着俄罗斯护照,能说简单的中国话。刘小红问他是来旅游的还是做生意的,他摇摇头,说他来找人。可他并不说找谁,而是流连于南市场的酒馆,喝了三天酒后,才开始打听辛永库和辛七杂。人们告诉他辛永库死了,辛七杂是个屠夫,住在北口最低处,屋前有屠宰棚。
季莫廖夫问清地址后,买了三瓶白酒,一只烧鹅,两斤酱牛肉,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去了北口。辛七杂那时刚宰完猪,把猪肉装车运走。他洗掉手上的血污,站在院子里的白桦树下,用凸透镜取了太阳火,点燃一锅儿烟,正美美抽着,忽然发现一个穿灰衣的壮汉,像铁皮烟囱似的戳在他门前,吓了一跳。季莫廖夫指着辛七杂的烟袋锅儿,竖起大拇指,显然他看见了他取太阳火点烟。辛七杂听说红日客栈住进了一个俄罗斯酒鬼,他想眼前的人就是他了。
季莫廖夫进了屋,把吃食放在饭桌上,搓了搓手,冲辛七杂笑笑。他的笑容讳莫如深,辛七杂有点发毛,问他找他干啥,季莫廖夫摊开双手,说找他喝酒。辛七杂说自己在龙盏镇不算能喝的,要想比试酒量,他帮他找几个人。季莫廖夫说,他只想跟他喝酒,因为他要喝兄弟酒。辛七杂一头雾水,问兄弟酒怎么讲?季莫廖夫说兄弟酒就是兄弟酒。辛七杂不解,但他想喝顿酒没什么大不了的,抽完那袋烟后,他把烟锅儿往鞋帮一磕,坐下和季莫廖夫喝酒。
他们边喝边聊。辛七杂知道了季莫廖夫是个农夫,住在西伯利亚一个有一千多人口的农庄,有个比他小四岁的老婆,他们育有一儿两女。说完这些基本情况后,他像个小品演员似的,开始展示才艺,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跳舞。他每表演完一项,入座后都要和辛七杂碰杯,为自己喝彩。看着单纯快乐的季莫廖夫,辛七杂不由得喜欢上了他。黄昏时分,他们喝干了酒,吃光了肉,季莫廖夫用湿纸巾擦掉手上的油污,郑重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三张照片,两张黑白的,一张彩色的,递给辛七杂。
黑白照一张是单人照,一张是合照。辛七杂觉得单人照中的中年妇女看上去似曾相识,她坐在收割后的麦田里,头顶白云,戴一块三角巾,瓜子脸,娇俏的鼻子和下巴,目光秀丽,但透着忧郁之色,具有东方女性的神韵。另一张是她怀抱婴儿,坐在窗前一棵花树下的情景。她的脸圆润了许多,梳着光亮的发髻,眼睛里有了笑影,她怀抱的婴儿两三岁的模样,胖墩墩的,虎头虎脑,煞是可爱。最后一张彩色照片,是这女人老年的形影,她头发花白,皱纹满面,目光平静,和一个胡子拉碴的灰眼珠老头坐在中间,他们左右,立着两对青年男女,膝下则蹲着五个孩子。季莫廖夫指着黑白单人照上的女人,对辛七杂说,她是我们的妈妈。辛七杂以为听错了,说你说她是谁妈?季莫廖夫再次指着照片中的东方女人说:“我妈妈,你妈妈,一个妈妈,秋山爱子,日本人。”辛七杂本来喝得晕头晕脑的,这下完全醒了酒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看照片,又看看季莫廖夫,然后把他拉进里屋,在东墙的镜子下和他并排站定。辛七杂发现他们的脸形、眉骨、嘴唇惊人地相似,不同的是自己是黑眼珠,而季莫廖夫是灰蓝的眼珠。辛七杂的心颤抖了,他撇下季莫廖夫,来到院子里。斜阳四射,他取出凸透镜,想取太阳火点烟,但没有成功。他进了屠宰棚,从灶前取了火柴,点燃烟锅儿,抽完一袋烟,走到摆着屠刀的松木条桌前,看着父亲身体里烧出的弹片,无比伤感,号啕大哭。
辛七杂的哭声没有惊着季莫廖夫,他已躺在里屋的炕上,像回到自家一样,呼呼大睡了。
龙盏镇人听说季莫廖夫是秋山爱子的儿子后,都说幸亏辛开溜死了,不然他知道自己终生怀恋的女人,竟然跑到对岸,嫁了个老毛子,同他生下孩子,白头偕老,他气也气死了。季莫廖夫说,他父亲老季莫廖夫是个猎民,那年秋天,他在山中打猎,发现了迷路的秋山爱子。她是趁着黄昏,偷了打鱼人的小船,从界江逃出中国的。她踏上那片土地,是为了寻找她的日本丈夫。她上岸的地方,山高林密,荒无人烟,如果不被老季莫廖夫发现,她早就没命了。老季莫廖夫正愁身边没女人,救下她,把她带到林中小屋。季莫廖夫说,他父亲怎么征服的日本女人,他们村庄流传着多种说法,但不管怎么说,秋山爱子在林中小屋,给他父亲生下一双儿女——季莫廖夫和他妹妹。
老季莫廖夫有了老婆孩子,走出森林,回到农庄。他见秋山爱子对日本丈夫念念不忘,便托在西伯利亚兵营的哥哥打听他的下落。结果令老季莫廖夫大喜过望,秋山爱子的日本丈夫,当年作为战犯,在苏联修筑铁路时,死于伤寒。战犯死亡档案里,有他的姓名、籍贯、死因和照片。秋山爱子不信,老季莫廖夫就带着她去找哥哥,让她亲眼看到那页档案。秋山爱子确认了她日本丈夫的死讯后,消沉了两年,最终认了命,和老季莫廖夫平静地过日子了。
季莫廖夫说从他记事起,母亲就教他学说中国话。她从来没说过她在中国有丈夫孩子,直到老季莫廖夫去世,秋山爱子风烛残年时,才告诉季莫廖夫,他有个哥哥叫辛七杂,在中国松山地区的龙盏镇。她的中国丈夫叫辛永库,待她很疼爱的。秋山爱子说自己对不起他们,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见到他们,代她忏悔,她之所以教季莫廖夫学说中国话,为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