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凶猛(第18/24页)

虽然这三种说法不分主次,都有同样有力的证人和很难杜撰的栩栩如生的细节,我还是一下就相信了最后一种说法。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证据,而是我觉得当她父亲坐在高晋对面时,她披着一件外衣气呼呼地站在一旁这情景更为合理。

两位当事人从来没有对我透露过有关此事的一个字,就像此事从没发生过或仅仅是个无足轻重的传闻和谣言。当然这件事的真相现在确实变得对任何人都不重要了,他们如果活着也许早把此事忘了。

至今我对高晋和米兰那段昙花一现的关系所达到的真实程度,仍无从猜测。就我所知,米兰最终也没到高晋父亲的部队当文艺兵,两个月后当我们和米兰断绝了来往,他们也没再私下保持联系。年底高晋和高洋就当兵走了。那时他已经有了一个真正的女朋友,是个驻京部队的女兵。再之后,当我们纷纷走向了社会,在人生旅途上各行其道,殊途不同归,即便再次路遇至多也就是一个微笑,一个招手——就像我们之间现在那样。

如果我是米兰,一定要有所择求的话,恐怕我也会选择高晋。他当时确实在我们那群孩子中出类拔萃,个子最高,像混血儿一样漂亮,而且具有不同寻常的阅历,这阅历熏陶出他集明朗、残忍、天真于一身的迷人气质。如果生逢其时,他本来可以像德帕迪厄那样成为令妇女既崇拜又恐惧的电影明星。现在他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个成功的小商人之一。

当时,确有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俩的互相吸引和彼此迅速接近。米兰来到我们院不再先找我,而是直接到高晋家去。有时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到来,偶然串门到高晋家,才发现她来了好半天了,两人正聊得开心。我几乎完全被撇在一边,即使在场也是个龙套的角色,只有坐在一边听的份儿,插嘴便显得挺不知趣,往往把他们谈兴正浓的聊天突然打断,两个人一起友好地微笑着然而神态怔怔地望着我。

他们都挺照顾我。我在场时高晋就不特别多和米兰交谈,巧妙地尽量使话题跟我沾边,以使我加入谈话。有时还主动向我预告,“明天米兰来,你也一起来吧。”

米兰也有意对我另眼相看,坐在高晋家和他聊天时看到我进来,立刻表露出极度的欣慰,这表态常常成为伴随着手舞足蹈的兴高采烈,还要高洋或者高晋本人证明:“特想你,听说你一会儿来特高兴。”

她对我一贯持友爱、亲热的态度,连笑容都是那么始终如一的甜蜜。对高晋则往往不客气,公开嘲笑他过火的豪迈与奔放。为他某一句不慎的言行,认真吵过几次架,生过几次气。有时还指使他跑腿,为她买些她临时想起来要用要吃的东西。

当我和高晋发生争执时,她便坚决地站在我这一边,逼着高晋对我让步。

对这一切,高晋虽然也不满也抱怨甚至不予理睬或消极不执行,但从没真动过火。他的脾气变得柔顺了,连汪若海有时挤对他,他也微笑听着不吭声。

那天,我们去新侨饭店吃饭,米兰和我们在一起。吃完离桌刚要走时,靠门口窗边坐着一桌大汉中的一个招手叫米兰过去。那是一个著名的属于“老泡”一级的“顽主”和他那同样著名的一伙。此人在北京以好勇斗狠声闻九城,事迹近乎传奇,很多名噪一时的强徒都栽在他手里。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崭露头角,“玩”了近十年,长胜不衰,令我们这些小坏蛋十分敬畏。

我没想到米兰居然和他认识,而看样子还很熟。她过去站着和那人说话。那人坐着,岿然不动,面无表情,仅嘴皮嚅动,似乎在问米兰什么。米兰回答时板着脸,眼神凛然。他们说了几句,米兰便傲然离去。那人脸色灰暗,低头不语。

我们正要走,他忽然又抬头伸出中指指高晋,“你,过来。”

当时我们便一起站住,各个心里紧张起来。

米兰已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冲那人喊:“你要干吗?”

那人没理米兰,再次叫高晋:“你过来。”

“你别理他。”米兰对高晋说。

“去,滚一边去,臭圈子!”那桌中的另一人粗鲁地骂。

我至今难忘米兰遇辱不羞的坦然面容,那是我们很多男人都很难做到的。

高晋也很镇定,唯一可以看出他心中不平静的就是他双目炯炯。他向那桌人走去。犹如被一根线扯着,我们几个也跟了过去。西部片中坐在小酒馆里默默饮酒的带枪牛仔眼中一下认出了那种目光。

当时每一秒都可能骤然爆发一场血腥的斗殴,一个眼神就会引发不顾一切的大打出手。那时我们已经习惯于出门携带菜刀和军刺了。装着凶器的军用挎包就吊在我们脖子上,带子缩得很短,位置正在胸前,瞬间便可以抽出砍杀。方方已经把手伸进挎包内了。

旁边几桌吃饭的男女纷纷转过头来紧张地盯着我们,餐厅里一下安静下来。

高晋大概还认识那桌中的一个人,他和那人点头打了个招呼。

“你叫高晋?”那人冷冷地扫了高晋一眼,声音平淡地问。

“是。”高晋不卑不亢。

“米兰你现在带着呢?”

高晋没回答,只是盯着那人。

这时,邻桌过来一个既和我们认识也和那伙人熟识的小个儿,满脸堆笑对高晋和那人说:“怎么,你们还不认识吗?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这没你事。”那人不客气地说,挥挥手,像轰一只苍蝇。

小个儿没再多说一句话,回到自己坐的那桌,喝着啤酒愤愤地看着这边。

“没事,就是问问。”那人把嘴上燃着的烟拿下来,一手去端酒杯说。

“没事我们就走了。”

“噢,再见啊。”那人抬起夹着烟的手致意,他和同桌人继续刚才聊的话题。

他始终没看我们其他人一眼。

餐厅里又恢复了热闹、嘈杂的气氛。

我们脸红扑扑地走出餐厅转门,米兰正站在台阶上出神,转身神情冷漠地看了我们一眼。

十几年后,也就是我写完这部小说后不久,我在一次朋友请客的宴席上又见到这人。他如今已是一家什么都干的大国营公司的副总裁,人胖了三圈,西服笔挺,还戴了近视眼镜。整个吃饭的过程中数他话多嘻嘻哈哈,俨然活宝,跟服务小姐也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