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凶猛(第20/24页)
我知道我可能有点感情用事,我也曾试图客观地看待她,但我愈仔细端详她,这些缺陷和瑕疵便愈触目惊心。
我甚至能闻到她腌的嘴中呼出的热烘烘的口臭和身上汗酸味儿。有一阵,我还怀疑她有狐臭,这个怀疑由于太凭空无据我不久也放弃了。但我有确凿的证据认定她有脚气,她夏天赤脚穿凉鞋,脚趾间和足后跟布满鳞状蜕皮。
叫人恶心。
我再也不能容忍这个丑陋、下流的女人,她也越来越不能容忍我。
我除了背后对她进行诋毁和中伤,当面也越来越频繁地对她进行人身攻击。我嘲笑她的趣味,她的打扮,她的偏爱清淡菜肴的饮食口味也成了我取笑她的借口。
“你怎么吃这么多?跟头猪似的!”她吃得多时我这么说。
“你怎么吃这么少?装什么秀气!”她吃得少时我如此道。
我们一见面就吵,舌枪唇剑,极尽揶揄挖苦之能事。先还甭管说什么脸上都挂着笑,后来越吵两人越发急,脸也变了色,吵完半天还悻悻不已彼此用轻蔑的眼光看对方。
我比以往更加强烈地想念她。每天一睁眼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见到她,每次刚分手就又马上想转身找她接着吵,恶毒地辱骂她、诅咒她已成了我每天最快乐的事。当我入睡时,这些溅着毒汁的话语仍一同进入我的梦境。我脑子里简直装不进任何其他的东西,只有塞得满满的猥亵形容和凶狠詈骂,更多的闻所未闻和骇人听闻的淫词秽语还在源源不断络绎不绝地昼夜涌入我的脑海。我从来没像那个时候那么充满灵感,思如泉涌。我觉得自己忽然开了窍或曰通了灵,呆板、枯燥、互不相关的方块字在我眼里一个个都生动了起来,活泼了起来,可以产生极丰富、无穷无尽的变化,紧紧围绕着我,依附着我,任我随心所欲,活学活用装配成致人死命的利器,矛头对人准确掷出,枪枪中的。那时我要写小说,恐怕早出名了。
有时我夜里忽然想起一个新巧的骂人话,便一骨碌爬起来,直奔高晋家,找着米兰便对她使用。
我笑眯眯地问她:“你中学毕业干吗非得去农场不考技校呢?”
她警惕地看着我,知道我居心叵测,可又一时不知圈套设在何处,便反问我:“我干吗要考技校?上了技校也不过是进工厂。”
“不,你上了技校不就可以接着进技(妓)院了吗?”
我邀请她和我一起做个游戏。她怕上当起初不肯。我就对她说这个游戏是测试一个姑娘是不是处女,她不敢做就是心虚。
于是她同意做这个游戏。我告诉她这个游戏是我问她一些问题,由她回答,不是处女的姑娘在回答中会把话说露。规则是我指缝间夹着一个硬币,每次必须先把硬币抽出来再回答问题。
然后我把一个五分硬币夹在食指和中指间问她第一个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她抽出硬币告诉了我。
接着我问她第二个问题:“你和第一个男朋友认识的时候你有多大?”
她也告诉了我,神态开始轻松。
这时我把硬币夹紧问她第三个问题:“你和第一个男人睡觉时他都说了些什么?”
她抽硬币,因我用力夹紧,她无论如何拔不出来,便道:“你夹那么紧,我哪拔得出来。”
旁听的人哄然大笑。
那天,我刚捉弄完她,把她气哭了,出了高晋家洋洋得意地在游廊上走。她从后面追上来,眼睛红红的,连鼻尖也是红的,一把揪住我,质问我:
“你干吗没事老挤对我?你什么意思?”
“放手,别碰我。”我整整被她弄歪的领口,对她道,“没什么意思,好玩,开玩笑。”
“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你那是开玩笑吗?”
“怎么不是开玩笑?你也忒不经逗了吧?开玩笑也急,没劲,真没劲。”
“你的玩笑都是伤人的。”
“我伤你哪儿?胳膊还是腿?伤人?你还有地方怕伤?你早成铁打的了,我这几句话连给你挠痒痒都算不上。”
“我哪点、什么时候、怎么招了你了?惹得你对我这样?”
“没有,你没招我,都挺好。”我把脸扭向一边。
“可你对我就不像以前那么好。”
“我对你一向这样!”我冲着她脸气冲冲地说,“以前也一样!”
“不对,以前你不是这样。”她摇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你是不是有点讨厌我?”
“讨厌怎么样?不讨厌又怎么样?”我傲慢地看着她。
“不讨厌我就还来,讨厌我就走。”
“那你走吧,别再来了。”我冷冷地盯着她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着我,小声道:“能问句为什么吗?”
“不为什么,就是看见你就烦,就讨厌!”
她用锥子一样的目光盯着我,我既不畏缩也不动摇,坚定地屹立在她面前,不知不觉踮起了脚尖。
她叹了口气,收回目光转身走了。
“你不是不来了吗?怎么又来了?”我一进“莫斯科餐厅”就看到米兰在座,矜持谨慎地微笑着,不由怒上心头,大声朝她道。
那天是我和高晋过生日,大家一起凑钱热闹热闹。我们不同年,但同月同日,都是罗马尼亚前共产党政权的“祖国解放日”那天。
“我叫她来的。”高洋对我说。
“不行,让她走。”我指着米兰对她道,“你丫给我离开这儿——滚!”
大家都劝,“干吗呀,何必呢?”
“你他妈滚不滚?再不滚我扇你!”我说着就要过去,被许逊拦住。
“我还是走吧。”米兰对高晋小声说,拿起搁在桌上的墨镜就要站起来。
高晋按住她,“别走,就坐这儿。”然后看着我温和地说,“让她不走行不行?”
从我和米兰作对以来,无论我怎么挤对米兰,高晋从没说过一句帮米兰腔的话。就是闹急了,也是高洋、卫宁等人解劝,他不置一词。今天是他头一回为米兰说话:
“看在我的面子上……”
“我谁的面子也不看,今天谁护着她,我就跟谁急——她非滚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