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凶猛(第19/24页)

他对我提起的这段往昔小插曲完全记不得了,说这种事经得太多了。我又问他米兰,他避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

“多有名,传得越厉害的人我都不憷,再狂我也敢铲他。就怕那十六七的生瓜蛋子!”

“你丫够肥的。”我打量着身穿泳衣的米兰说。

“是不是腰特显粗?”她刚从女更衣室出来,除了脚丫沾了消毒液湿淋淋的,周身皮肤都很干燥,站在幽暗的游泳馆内仍白得晃眼,像头刮得干干净净的大白猪。游泳池边已经有些人在跳水,身体溅入池水在高大的馆内发出响亮、空旷的回音。

“何止是腰,您瞧您那肚子,您那膀子。”我伸手在她肩背处狠心地捏起厚厚一把,“再瞧您这背——够出口的了。”

她躲开我,笑着说:“肉是多了点——你说我穿这游泳衣好看吗?是不是太暴露了?”

她拽拽游泳衣的肩带,低头看看自己,两脚并拢笔直站着笑吟吟地望着我等待评价。她穿了件那时罕见的红色尼龙游泳衣,曲线毕露,应该说很动人,可我说:

“傻子似的。”

“你就不会说句好话?”她笑着白我一眼,撇下我,迎向正“哗哗”蹚着凹池中的消毒水从男更衣室出来的高晋。

他们俩说说笑笑向游泳池边走去。从后面看,他们俩高矮相当,一个宽肩窄臀,一个体态丰腴,像广告中的情侣一样般配。

许逊、方方等人也蹚着水陆续从更衣室里出来。许逊问我:

“你怎么不下水游?”

“你瞧米兰。”我用恶毒的目光盯着娉娉婷婷地往前走、在一池碧水的游泳池白瓷砖边沿站住的米兰。不知是游泳衣就那么设计的还是她体形的关系,她像刚经过翻腾动作的体操运动员紧紧夹着的那块三角布,两侧各垂下沉甸甸的婴儿脸蛋般的一坨。

高晋已经坐下,手撑着池边两腿伸进水里划动,仰头和米兰说话。

“体形真难看,跟生过孩子似的。”

大家笑,纷纷往游泳池走去。

我不依不饶兀自恨恨地说:“一脱了衣服就现了。”

高晋“哗啦”入水,摆动两臂在清澈透明的水中像条鱼似的摇头摆尾轻快地向对岸游去。他在什刹海少年体校游泳班训练过,游泳姿态无懈可击,在整个游泳馆里正在游的人中也是出众的。

我从另一侧扶梯慢慢下到水中。那时我刚学会游泳,只会一种姿势:蛙泳。而且极不标准,不会入水换气,只能像鹅那样仰着脖子游。我想起自己对米兰的吹嘘,只好尽可能在游时避开她的视线。

游泳池里来回横渡的人很多,我常常要踩着水等面前的人游过去再继续笨拙地前进。

米兰坐在池边两手支撑耸着双肩专注地看池中来回游动的人。高晋踩着水抹着脸上的水挥手叫她下来,她笑着摇头拒绝。高晋游到池边拽着她一只手把她拉进水中,溅起一片水花儿。我在远处缓缓游动着都听到一声清脆的尖叫。

当我吃力地溯水游转回来的时候,看到米兰在水中搂着高晋的脖子,笑叫着讨饶,高晋带着她向水深处游去,两手划着水,身子一耸一耸的。

他解开环绕着他脖子的米兰的胳膊,米兰沉入水中。我手扒着马赛克池槽,泡在一群小女孩中间喘息着向对岸望去。

米兰浑身湿淋淋的,撅着屁股往岸上爬,浸了水的游泳衣格外鲜艳。高晋在下面托了她一把,她才在池边转身坐定,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上,大口喘着气笑。

她在放声笑,嘴巴像个大瓦数的扬声器。

他们都聚在那一带池中玩,打水仗,互相灌来灌去,站在岸边倒栽葱式的跳水。

高洋和方方到池的顶端跳水台上燕式入水,比赛自由泳,激起一路水花。米兰等人真诚地为他们鼓掌喝彩。

我为他们没注意到我的缺席深感痛心。

我离岸向他们游去,当接近池边时改为仰泳,这种仰式蛙泳我掌握得还算好,不致太露怯。

我游到池边翻身立起时,坐在池边的一排人正笑着一起扭头看许逊和方方在水中的打闹,他们击起的水花溅到我脸上。

“我游了差不多十圈。”我对汪若海说。

“是嘛。”他眼睛不离纠缠在一起的许逊、方方笑说。

“你游得挺好的,我看见了。”米兰弯腰对我说。

我没理她,贴着池边游到中间的扶梯上岸,光着脚“啪嗒啪嗒”地向他们身后走过去。

高晋附着米兰耳朵说什么,米兰边听边点头。一束许逊击起的水柱射到坐在池边的人身上,她向高晋肩头躲了一下。

我走到她身后,一脚把她踹进水里,站在那儿哈哈大笑。

她猝不及防,张开着手跌入池中,笔直地灭顶消失在水下,长长的头发水草般地在水面漂浮四散。

她闭着眼,大张着嘴吐着水从水下钻出来,头发迅速熨帖光滑地顺颈披下,一手抹着脸上的水,一手抓住高晋伸出的手。

高晋一倾身把她拉上岸。

她喘过气来便站在岸上大笑,对我说:“你真坏。”

我厌恶地看了眼她那副水淋淋、皱巴巴的嘴脸,带着一脸冷笑走到一边坐在汪若海身边。

正在微笑的高晋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感到现在要如实描述我当时的真情实感十分困难,因为我现在和那时是那么不同的两个人。记忆中的事实很清楚,毋庸置疑,但如今支配我行为的价值观使我对这记忆产生深刻的抵触。强烈感到这记忆中的行为不合理、荒谬,因而似乎并不真实。我习惯于从逻辑上贬斥与我所奉准则不同的人,藐视一切非我族类者的蹊跷存在,总认为他们是不健全、堕入乖戾的人。如此这般,当我面对我自己原先那个貌合神离的形象运笔时,我感到一种强制性的扭曲,需要付出极大的令人不快的毅力才能保持住真实,就像骑着一匹劣马踩着铁道线上的枕木行走。

我对米兰说话的措辞愈来愈尖刻,常常搞得她很难堪。她在我眼里再也没有当初那种光彩照人的风姿。我发现了她脸上的斑点、皱纹、痣疣和一些浓重的汗毛。她的颞侧有一个甘草片大小的凹坑,唇角有一道小疤痕;她的额头很窄凹凸不平地鼓出像一个猩猩的额头,这窄额头与她肥厚的下巴恰成对比,使她看上去脸像猫一样短。她的鼻子正面看很直,很挺拔,但从侧面看则被过于饱满的脸颊遮住多半,加上前翘的下巴和突出的额头整个是个月牙脸。另外她的腰身过粗,若不是胸部高耸如同怀了三个月孩子的肚子便要和胸部一样高了。与她沉重的上身比,她的两腿像赛马一样细,却又没那么长而矫健。这使她徐步而行时给人一种不胜负担之感,像发胖的中年妇女一样臃肿、迟缓。再有就是她的笑,微笑时尚属可人,一旦放声大笑,那嗓音就有一种尖利、沙哑和说不出的矫揉造作,浪声浪气,像那种抽烟嗜酒的卖笑妇人的抖骚,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的眼睛也很不老实,虽然从外观上无可非议,但里面活跃跳动无一不是娇媚,甚至对桌椅板凳也不放过。一言以蔽之:纯粹一副贱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