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5/17页)
“必须马上把这些泡挑了。”他对周围的护士说,“你们谁会干?”
“不会。”她们一齐摇头。
孔林叹了口气。护士们惊讶地看着他卷起了袖子。他对吴曼娜说:“曼娜,拔两根头发,要长的。”
“好吧。”她说。
他转向老大娘:“大娘,您有针吗?”
“有,有。”她走出屋,喊在厢房里的儿媳妇,“蓉啊,捎两根针过来。”
“给。”吴曼娜递给孔林几根头发,每根都有一尺长。他拣出一根,把其余的放在膝盖上。
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大葫芦瓢,里面装着碎布头,白、蓝、黑线团,还有一个小小的丝绸针垫。她说:“娘,俺把针都拿来了。您要多长短的?”
“短的就行。”孔林接过话茬。
他捏着一根一寸来长的针,纫上一根头发,然后对吴曼娜说:“别怕,不会太疼。”
她点点头。孔林用酒精棉球擦干净手,又擦擦针和头发,用镊子夹着另一个棉球,在吴曼娜右脚跟那个最大的水泡上抹了点酒精。他先用指尖轻轻戳了戳水泡的表皮,抚弄了几秒钟,然后用针穿过水泡。“啊!”她叫了一声,紧闭双眼。她的脚跟立刻沾满了从水泡里流出来的温热液体。
孔林剪断针上的头发,留下一段穿在水泡里。“别把头发拔出来,这样两边口是开的,水能流出来。”他对围观的护士们说。
“天老爷子,啧啧,”老大娘说,“啥人能想出来这么个法儿整治个水泡?”她摇晃着满是皱纹的脸,白眉毛不住跳动。
孔林一个一个挑破了吴曼娜右脚掌上的水泡,其他护士七手八脚地侍弄好了她的左脚掌和牛海燕脚上的水泡。老大娘爬上火炕,把七顶被汗水湿透的皮帽子的里子翻出来,摆到靠近灶台的一端烤干。
孔林收十完了吴曼娜右脚掌上最后一个水泡,在盆里洗洗手,对牛海燕说:“你没事,明天就能下地走路了。曼娜的脚我不敢说,可能得几天的工夫才能愈合。”
牛海燕听了,脸上掠过一道阴影。其他的护士叽叽喳喳,这个说谢谢孔大夫教她们挑泡,那个感激他帮她们打来了晚饭。“好了,好了。先吃饭,好好休息。”他说,“别忘了明天一早把饭盆给炊事班送去。”
“忘不了。”一个护士说。
“孔大夫,你就跟我们一块吃吧。”护士小沈说。
“是啊,就在这儿吃吧。”几个声音一起说。
“嗯,我吃过了。”
这当然不是真的。他突然感到喉头发紧,胸口暖融融的。他没有想到她们会邀请他,担心自己真的留下来和护士们吃晚饭,会引起闲言碎语,上级领导也会批评他不注意影响。他强迫自己说:“咱们明天见。大娘,明儿见。”他掀起用黄麻袋片做的厚门帘子,走了出去。
到了屋外,他听见老大娘说:“闺女啊,你们可真有福啊。这人可有多好。大娘就是脚上没起泡。”屋里响起一阵笑声。
一个护士唱起一段歌剧:
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
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啊。
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
晚上回来鱼满舱,啊……
孔林在雪地里转过身,久久凝望着那间低矮的农舍。那里的窗户透出昏黄的油灯光。他要是能和那些女护士一道吃顿饭,该有多美啊!为了这一餐,让他再走六十里路的急行军也值得。他怀疑,自己到她们那儿去,是为了送饭,还是出于其他下意识的原因。突然,他的眼前展开了一幅奇怪的画面,他看见自己坐在一条长餐桌的上首吃饭,两旁坐着七个女护士和那位老大娘。不,那个老大娘变成了他的妻子淑玉,她正忙活着,给大家从一个篮子里往外拿新出笼屉的馒头。他们一起吃着饭,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谈笑着。她们都喜欢当他的老婆,住同一座房,吃同一锅饭。他记得在旧社会,有钱的男人都有三妻四妾。这些地主、资本家真有福气,能享受那么多女人!呼啸的寒风把他的思绪带回到雪地里。他摇摇头,眼前的画面消失了。“你真叫人恶心。”他自语。他有点厌恶自己,居然羡慕那些反动派的艳福。他们是社会的寄生虫,应该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但是,吴曼娜的脚在他手里的感觉好像已经进入肌肤,在他的手心、手指里逗留扩展。他转身向男同志的农舍走去,脚步已经没有来时那样坚实。
吴曼娜第二天还是不能走路。孔林安排她坐上一辆装炊具和粮食的马车,为部队打前站。他把牛海燕和他自己的羊皮大衣都交给她,用来裹住她的腿,这样他们也可以身上轻快些。她坐了两天马车,然后部队在一个公社乡镇上休整了一个星期。她的脚也就完全好了。
队伍重新上路以后,他仍然帮她背着医药箱,一直到拉练结束。每当她表示感谢,他总是说:“没什么,我应该做的。”
四
部队回到木基市以后,吴曼娜对孔林的感激逐渐变成了一种强烈的好奇。上班的时候,她经常有事没事到他办公室去,同他说上一两句话。到了晚上,熄灯号已经吹过,她会睁着眼睛,琢磨这个怪人。她的脑海里浮起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他爱他妻子吗?她长得什么模样?她真的比他大八岁?他为什么总是那么文静,那么菩萨心肠?他跟别人红过脸吗?他好像是团棉花,没有脾气。
傻丫头,老琢磨他干什么?他人是不错,但是结过婚了。别做梦了,他才不会等着你嫁给他呢。
如果他不爱他妻子,想离开她,该怎么办?真要那样,你会跟他吗?少胡思乱想,快睡觉吧。
你会嫁给他吗?
她不知骂过自己多少遍,还是忍不住想到他。每天夜里,她都被同样的问题折磨到半夜。有时候,她感觉他的手仍然握着她的右脚,在轻轻抚摩着。他的手指多敏感,多轻柔啊!她情不自禁,双脚在被子底下摩挲开了,甚至还会按摩被孔林抚摩过的脚掌。她内心的温情快要溢出来了。
牛海燕告诉她,孔林和妻子生过一个女孩。她听了非常难过—她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孔林要摆脱家庭没那么容易。她不断提醒自己:你现在明白了吧,还是离他远一点。这样下去要惹出祸来的。甭管你对他的感情会有什么结果,人家还是会骂你不要脸,破坏别人的家庭。第三者插足可是和犯罪差不多啊。
她无数次强迫自己要理智,但是只要遇到孔林,她的眼睛就会去寻找他的脸。她觉得自己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六月的一个傍晚,吴曼娜到医院的动物实验室去看刚产下来的一窝小豚鼠。从实验室回宿舍的路上,她看见一男一女正沿着食堂西边的白杨树林子散步。从远处看不清楚,那个男的背影有几分像是孔林。白天下了一天的小雨。暮色中,空气温和湿润,飘散着树木的清香味。一排排的白杨树像颜色深暗的篱笆墙,那两个人身上的白衬衫格外醒目。他们正向西熘达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