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闭着眼睛,食指搭在枪机上,死亡的神秘便完全消失了,一声爆响之后,他就会像烟一样消散掉,这或许不会有太大的痛苦。

不听指挥的手却在那里抖,太阳穴被枪口压得很疼、很痛。这疼痛动摇了他死的信心,他恐惧地想:假如他一枪打不死自己呢?他会怎样地痛苦,怎样在在血泊中挣扎?再说,谁又会知道他是为她而死的,为神圣而纯洁的爱而死的。尚武强会骂他是孬种,就像骂那个郝老四一样。他的死并不能证明他的爱情,也不能证明自己生命的力量,说不定连曲萍也要鄙夷他——他的死,恰恰说明了他的软弱无能。

他拼命为自己寻找着活下去的根据。

再说,世界决不会因为他高尚的死而变得高尚。这个迷乱的世界过去不是高尚的,现在不是高尚的,未来也决不会是高尚的。他死了,这个世界上依然充满战争、灾难、格杀、暗算,血腥的阴谋,阴险的叛卖,明目张胆的抢劫和遍布陷阱的黑暗。

不!

他不死!

他不能死!

他还要硬下心肠,和这个世界决斗,击败它,占有它,或者是毁灭它!他要使自己坚强起来,恶毒起来,只为自己的生存和胜利而行动,而抗争。

他进一步说服自己。

他和郝老四不同。他不愿自毙,决不是因为软弱。他很坚强哩!从最后一夜埋葬郝老四开始,就很坚强了。他不是反叛过尚武强么?不是已经开始了加重生命分量的行动了么?他为什么要死呢?他的腿并没有被打伤,他可以走出野人山,去创造属于自己的崭新生活。他还没像郝老四那样享受过人生呢,他还只有二十三岁,还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死呢?

为什么?

“傻瓜!笨蛋!糊涂虫!”

他恶狠狠地骂出了声。

他将枪上的保险闭合了,机械地将枪放入腰间的枪套中。

生命重新变得像整个世界一样贵重。

他开始卷起裤腿,对付正在吸吮着他生命浆汁的蚂蟥。那两只趴在他小腿上的蚂蟥都很大,肚子凸凸的,带着吸盘的半个身子已钻入了他的皮肉中。他点起一缕带怪味的干藤,熏了好一阵子,才把它们从腿肚上熏下来。

他把沾着自己鲜血的蚂蟥,提到一块石头上,恶狠狠地用脚去踩、去碾,仿佛踩着、碾着一个肮脏的世界。

他感到了一种胜利者的快意。

毒蚊子在他身边嗡嗡乱叫,对着他裸露的头部,脖子和手臂频频发动攻势。他认定,它们是蚂蟥卑鄙的同盟者,双脚踩碾蚂蟥时,两只手也挥舞起来,“劈里啪啦”,在脸上、脖子上四处乱打。

他打得疯狂。

扑腾了好一阵子以后,他累了,坐在石头上歇了一会儿。

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不愿再回去了,那令人恶心的丑剧,他再也不愿碰到了,连曲萍和尚武强的面,他也不愿见了!仔细一想,一摸,那个属于他的,细细的米袋还缚在腰间。他决定连夜独自赶路。窝棚里的背包不要了,在五月的亚热带森林中,潮湿的被子根本用不着.有枪,有子弹,有米袋,有篝火,他就能顽强地活下去。

他站起来,蹒跚着一步步走出树林,走到了他来时走过的路上。他看到了那堆他亲手燃起的篝火,和篝火边的窝棚。

他情不自禁,对着篝火和窝棚所在的方向敬了一个礼。

他钻进了路对过的树林中,沿着小溪,绕过篝火,独自慢慢上路了,走了好远,才听到身后隐隐响起了那召唤他回归的枪声……

一路上陆续发现尸体。从昨夜宿营的那个山间小溪旁出发,翻过一座十英里左右的小山,下了山,天傍黑时,已碰到了十二具。尚武强默默地数过。这些尸体或仰着,或卧着,或依着山石,或靠着路旁的树干,大都僵硬了。有的尸体上爬满蚂蟥和山蝇,看了让人直想呕吐。死亡的气息带着尸体发出的异味弥漫在山间的道路上。开始,他还感到悲哀,感到恐惧,后来,这悲哀和恐惧都像雾一样消失了。感情渐渐变得麻木起来。是的,这些人的死亡与否,与他毫无关系,因此,他没有必要为这些死难者背负起道义和良心的责任。

战争,就意味着鲜血和死亡,没有鲜血和死亡的战争,只能是幼稚园孩子们的游戏。而决定一个民族命运的战争,决不会像一场夹杂着童音稚语的儿戏来得那么轻松!战争的机器只要运转起来只能是血腥残酷的,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历史命运,正是在这血腥残酷中被决定的。

要么,生存、繁衍;

要么,死亡,灭绝。

这道理他明白。

然而,他们却不该灭绝在这人迹罕见的野人山里,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实际上是被操纵战争机器的最高当局出卖了。他不能不怀疑,这死亡森林中浸渗着某种阴谋的意味。那些元帅、将军、政治家们,实际上都是擅长搞阴谋的阴谋家。一个军在他们的眼里并不意味着几万活蹦乱跳的生灵,而只是几万支枪,几百辆战车,几百门火炮,在战争的棋盘上,它只是一个小小的棋子,因此,为了赢得一局胜利,他们决不会吝惜一个或两

个棋子的。

做为单数的人,在战争中是无足轻重的,而又恰恰是这些组合起来的无数个无足轻重的人,构成了进行战争的资本和动力。

人,总归是伟大的。

他蛮横地要自己记住:他不能倒下,不能像路边的死难者一样,沉睡在这布满陷阱的异国的土地上!他是伟大的,强悍的,他要活下去,挤进名流云集的上流社会,在下一场战争中,做操纵战争机器的主人!

他才只有二十八岁,人生对他充满了黄金般的诱惑。在重庆军官训练团接受蒋委员长召见时,他就疯狂而固执地想: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他一定也会像蒋委员长和蒋委员长身边的那些达官显贵那样,安排和决定一个古老民族的命运。他只有二十多岁,那些蠢猪、饭桶们总要一个个死掉的,这是大自然决定的规律。改变国家和民族命运的责任,一定会历史地落到他们这代人肩上。

他曾对蒋委员长充满敬爱之情。

如今.对委员长的敬爱已完全被死亡的气息淹没了,踏上这条死亡之路,他就觉着,他把人世的秘密全看透了,他要战胜这个世界,把这个世界踏在脚下,只能靠他自己!什么委员长.什么杜长官,什么历史使命感、民族存亡的责任感,全是他妈的扯淡!他只能,也只应该为自己活着!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好走多了,走到半山腰上,山脚下一个朦胧的小山村已隐隐约约卧在那里,他没看见,走在他前面的曲萍看见了。他高兴地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