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父亲

1

从南山归来的瘦老头用奇怪的目光瞅我。他大概不信我是他的儿子——正像我也不信他是我的父亲一样。他一刻不停地吸烟,最后又盯了我两眼才去做活。他是前一天下午回来的,可后来我才知道,前一天的午夜他就踏进这片小果园了——当时他倚到一棵树上,瞅着小茅屋的后窗,直盯了我们半夜、一个上午。母亲在黑夜里怎样照料我、外祖母什么时候睡下,大概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天亮了,外祖母最早一个起来给鸡喂食,扫院子,忙来忙去;妈妈做早饭;早饭简单得很:三两把干菜、一块窝窝,还有一把豆子。鼓胀胀的盐水豆子是我们最好的食物。吃过早饭母亲就急匆匆到园艺场打工了。我跟外祖母在茅屋里结鱼网。我们就靠结鱼网和采蘑菇挣来一点小钱。父亲那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像要暗中考察一下茅屋里的生活似的。大概他觉得满意了,这才悄悄从树下溜过来。

从此他就走进这个小窝里来了。

也就从那一天开始,我的恐惧增加了数倍,巨大的不幸也算开了头。晚上母亲搂抱我睡觉——每天我就盼望这个时刻,盼望天黑。我只有在母亲怀抱里才能感到幸福。可是这天晚上我看到母亲那么不安。她躺下来,给我盖盖被子——但她不像过去那样把我搂在身边。她和衣躺下,一下下拍打我。我盼望着母亲的手……午夜即将来临。那个可怕的人在院里吸烟。我从窗户上看到了一明一灭的火头。他吸了那么多烟。妈妈一会儿出去了,大概在跟他说话。一会儿妈妈又回来了。我觉得她有着抑制不住的失望。她叹着气,重新躺下。院子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妈妈伏在窗上看着。院子里那个瘦削的老头仍在吸烟。这时已经是午夜了——我看见那个黑乎乎的影子站起来,咔咔地磕了烟斗,接着大步往屋里走来。他也不怕惊醒了别人的睡眠,“砰”一声把门打开,接着径直走向了西间屋。他走进来,用手摸索着,一下摸在了我的身上。他哼一声,差不多就是揪着我后背的衣服把我提起来。他说了一句什么,这声音低沉而威严,不可抗拒。我明白了。

我溜到了外祖母屋里。

从那以后我就永远离开了母亲的怀抱。

我感到这个瘦削的小老头是我所见过的最奇怪的人。我明白,我们的茅屋更加不能安生了。

满脸横肉的那个家伙死了之后,小果园里又来了两个背枪的人,他们与老骆一块儿盯视着我们。开始我不明白,后来才知道:这完全是因为父亲的缘故。父亲只要离开茅屋几百米远,就必须向背枪的人报告——他们应允之后他才能走出去。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哪,他干起活来竟然一刻也不愿停歇,把茅屋四周的泥土翻得松松的,在上面种了向日葵和各种各样的蔬菜。他还在离茅屋一两尺远的地方挖成一道深沟,施上肥,填了松土,然后再搭起山药架子。它们围在小院四周像一道篱笆,又漂亮又好看,同时又可以有一些收获。我们的院子本来很小,可他又将其搞成了几个整整齐齐的菜畦。整个过程像绣花一样:小心地松了土,捏上种子,再细细修筑土埂……小院长出了韭菜、几棵茄子。屋后那一排向日葵长得格外茂盛,黑乌乌的,向日葵秆甚至比我的胳膊还要粗。

总之一切全变了。我想这就是有父亲与没有父亲的区别。父亲有时候长时间蹲在向日葵下看着它们,好像在为它们鼓劲儿,又像是与之交谈。他铁青着脸一声不吭,那时连烟斗也不吸。他只要有一点时间就要给向日葵浇水。小茅屋四周一到了夏天和秋天就变得一片葱绿,生机盎然。

2

刚开始的时候父亲被指定在小果园里劳动,再后来不知为什么有人又通知我们:他必须到离这儿几里远的那个小村去做活。有时候母亲让我跟上父亲,说:“你去吧,跟上他,如果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就这样我成了他的尾巴。那个小村里的人都不认识父亲。他们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他。领头的人粗暴地支使他做这做那,他像一头最老实的牲口,不停地做。我觉得他一个人干的活抵得上很多人。我亲耳听见有人议论,说真是大山里炼出来的啊,真是一只“穿山甲”啊。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并不知道我就是他的儿子。有一个人甚至指着他弯腰曲背的身影对我说:“看见那个老家伙了吗?他真能做……”

有一天他被指定去浇水。辘轳架在一口土井上,那土井由于长久失修,井壁已经剥空了一大截,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所有人都说那个井不能用了。可是领头的非让父亲在这口井上干活不可。父亲没吭一声,闭着眼睛摇辘轳;当水斗到了井口时,他也闭着眼睛去抓水斗梁子——手搭在上面竟然一丝不差。往下放水斗时他的手轻轻按在转动的辘轳上,让其发出动听的“隆隆”声。我一直待在一边看。谁知就在那天下午,只听“轰隆”一声,那口井坍塌了。辘轳和水斗一块儿跌进了井里。说起来没人相信——干瘦的父亲竟像猴子一样灵巧,就在那可怕的一瞬猛地跳开了……所有人都一下围上去,高声喊着:“快些挖井,有人埋在里面了。”他们认为父亲肯定完了,而只有我看得清楚——他在最后的关头跳开了……一些人呼喊着,父亲却在一边蹲着。他浑身沾满泥水,脸上木木的。大家喊了一会儿,领头的发现了父亲,先是一惊,接着就破口大骂。他呵斥着去踢父亲:“你毁了一口井,毁了辘轳,你赔得起吗?”那个人怒吼着,父亲仍然无声。再后来那人竟然照着父亲的胸口就是一拳——一拳就把父亲击倒了。他躺在那儿不愿爬起。我这时真想去抱他一下,可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是他的孩子。很奇怪,我当时就在那儿站着。我想,打吧,打吧,当你再打一拳的时候我就会冲过去,我会把你的拳头咬破,咬得你露出骨头……

父亲躺了一会儿就爬起来,再也没人去理他。他一拐一拐地走开。他的腿可能在跳开那一霎受了重伤。他往回走了,我远远地跟在后面。

一路上我盯着他的后背,觉得他那么瘦小。这就是我的父亲吗?我想叫一声“爸爸”,但我忍住了。

一回到小果园,就有背枪的人盯着他。

晚饭时,母亲把咸饭糊糊端到父亲面前。他喝了一口,像被什么硌了牙似的,马上吐了起来,吐了一会儿,就把碗掀翻了。母亲一声不吭,外祖母赶紧收拾饭桌。可是父亲突然两手捂住胸口那儿揉起来。妈妈赶紧问:“怎么啦?怎么啦?”她想掀开他的衣衫看一看——就在这时父亲一巴掌打在妈妈的手腕上。他打得好重啊,接着他一声连一声地喊起来。喊了一会儿,外面有人砰砰敲门;门开了,几个背枪的人走进来。他们用脚碰一碰父亲问:“怎么啦?”父亲不做声。外祖母说:“他大概是什么地方伤着了。”那些人哼几声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