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2页)

这天晚上父亲一直在喊。外祖母说:“去叫个医生吧,叫个医生吧。”离这儿不远的那个镇上有个老医生,几年前外祖母得病时也叫过他。

天亮前我们把他请来了。老医生没有牙齿,说话含糊不清。他仔细地给父亲看过,说:“这是当年断了的肋骨又发作了,就是它们在刺他,一动就刺……”我们立刻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会尖声喊叫。母亲脸上的汗水哗哗落下,她是急的。她问老医生怎么办?老医生说没有办法,断掉了的肋骨在他这样的年纪长得很慢,要躺下好好养息……最后他给父亲贴上了碗口大的膏药。

从那以后父亲就没有好受过,我们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好受了。他在床上躺了没有两天,就有人吆吆喝喝进来。他们手里提着绳子——原来因为土井塌陷的事情,他们要来绑走父亲——母亲苦苦哀求,外祖母也哀求。我吓得不知怎么才好。后来不知母亲是不是跪下了,反正母亲当时显得很矮小——我隔着窗户看去,见母亲一点一点缩下去、缩下去……她大约是跪下了。那时父亲突然像猛虎一样冲过去。我以为他要干什么,跑去一看,见他狠狠扯了母亲一把——我竟然没有注意到母亲是跪在地上还是坐在地上——反正父亲主动伸开两手,由那些人把绳子缠在了他的胳膊上。他们用力地煞紧绳子。一个满脸胡碴的人笑着对勒绳子的年轻人说:“你这小子还少吃了几年咸盐,看我的吧,”说着把手里的烟塞到嘴角,接过绳子,奇怪地挽了一个花,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那个扣,右手的三根指头勒住绳头,只轻轻一揪,父亲就哎哟哎哟叫起来。他继续揪,父亲继续叫。母亲去扯那个人的衣服,那个人就利落地用后脚把母亲蹬了一下。一边的人都不吭声。外祖母抱住了母亲……就这样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把父亲拉走了。

3

母亲让我在家里好好照顾外祖母,然后出门去了。我想去追母亲,可母亲已经飞快地跑远了。我害怕外祖母一个人留下会出事,只得听母亲的话。

深夜母亲没有回来,天亮了母亲还是没有回来。第二天外祖母终于让我出门找她了。我打听过,知道父亲被押到集市上去了。我赶到那儿时,集市上的人已经拥挤不堪;有人胡乱呼喊,一群又一群人围拢着父亲往前走。母亲就在这一群人里跌跌撞撞跟上。

那个夜晚父亲被关在镇子上的一个小草棚里。半夜看管父亲的人睡了,母亲就摸进去照看父亲。天亮了,她再一个人偷偷溜走。就这样,他们在一块儿过了两天。父亲被放开的时候差不多已经不能走路了,母亲就扶着他。可怕的是父亲解了绳子反而走得更加艰难、更加缓慢了。母亲扶他时稍有不慎就会挨他一声骂,甚至是一顿拳脚。当我在路上迎接他们时,母亲已经像父亲一样鼻青脸肿了——母亲脸上的伤竟是父亲打的。

我从来没有看到谁的父亲这样凶残,也没有看到谁的母亲这样温驯……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一辈子看来都不会弄个明白。那天我想扶父亲一把,母亲却不敢让我挨近他。因为我的手无论沾上哪他都不会满意。

尽管这样我还是扶住了父亲。

母亲一开始不愿撒手,后来见我扶得挺好,也就离开了他,在后边走着。父亲咬着牙,发出咯咯声。他身上真的有一种骨头相摩的声音,我怀疑那就是断掉的肋骨。他身上没有一点地方是干净的,我离他很近,所以能闻到一种血腥味儿和臭味儿。他的头发被扯掉了不少,整个头皮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被血水染过。我觉得可怕极了。

事情糟透了。那时我真盼望这个不幸的、让我深深惧怕的人快些死去吧——他死了对自己、对全家,都未必是一件坏事……

外祖母在小果园最东边的那棵大杏树下坐着,她在等女儿和女婿。我老远就喊了外祖母一声,被父亲瞪了一眼。他要像老鼠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进小茅屋。他这一次也许是对的。

当我们挨近茅屋的时候,父亲一下子喊了起来——我们全都呆住了——父亲千辛万苦栽种的那一排向日葵不知被谁用刀从半腰一一斩断……已经开始绽花长籽的向日葵就那么被砍掉了,茁壮的躯干渗出了豆粒大的晶莹,又顺着躯干往下流淌,不停地流淌……我想这肯定是那个背枪人砍的。我问外祖母,外祖母说不是他们——从外面进来一帮人,他们丈量茅屋,硬说这些向日葵种在了公家的土地上。

父亲跪着喊叫,伸手抚摸那些向日葵。再后来他抬头仰望那棵大李子树,一动不动地望着;接着他的目光又去望天空。我记得天空是碧蓝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父亲像老牛一样昂天叫了几声,回家去了。

我们进屋不久,老骆偷偷地溜进来。他从来不理父亲,只跟母亲说话。他说:“肯定是其他两个背枪人去告密了,那些坏蛋才来了……”我们知道他是真诚的。母亲很感激他,说:“没有办法,我们知道你也无能为力……”

老骆只待一会儿就赶紧走开了。他虽然是监视我们的,可他自己也处在另外两个背枪人的监视之下。他在公开场合从来不敢表露对我们的热情。我们都知道,有一个老骆是一家人多大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