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6页)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我奇怪我的笑。我为什么要笑呢?我说不出。我觉得我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我和这些人、这些东西好像隔得很远似的。我觉得许多事情都可笑。我奇怪为什么人们的眼光会那样地窄小!
病室里就只开着条桌前面的那盏电灯。林小姐穿着红绒线衫在那里读书。病人似乎全睡了。痛苦的鼾声仿佛变成了一些有形体的小鸟,它们飞不出屋去,只是盲目地四处撞扑。它们向着我这边扑过来。
我在什么地方?我忽然怀疑地问着自己。我越想睡,越不能睡。我的思潮汹涌起来。过去二十三年的生活对我变成十分可以留恋的了。心境的安宁扰乱了。我感到心慌。为什么?难道我的生命到了末日?
我看见了我那个在沦陷区的老父的面颜。他和善而带悲哀地望着我。我后悔两年多没有写信给他,六年没有回去见他一面。他不知道我生病,更不知道我明天要剖肚皮。他是我在人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因为他续弦的事跟他起了冲突,甚至断绝了信函的来往。难道我就这样静悄悄地永远离开他吗?
“哎哟!哎哟!”忽然从第三病室里传过来这个可怕的叫痛声。真是可以撕碎人心的尖声叫喊!一个女人的声音。为什么偏偏在今天晚上!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明天我会被人当作一架机器剖开肚皮取去胆囊。在冯大夫的眼里我也许是一架没有生命的机器。可是我自己呢,我真的就会没有一点感觉么?
“不要怕!”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浓发大眼,厚嘴唇和无拘束的和善的微笑。杨大夫!救救我!我只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孩子。
没有用。女病人的叫声毁了一切。我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可是我仿佛看见她在病床上痛苦地滚动,牢牢地抓紧被单,疯狂地叫喊。
我在思想中找不到出路。我的心得不到安宁。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我低声呻吟。
然而出乎我的意外,杨大夫来了。她没有穿工作衣,只穿了一件灰布旗袍。我没有注意到她来。可是她轻轻地唤我的名字。
“杨大夫,你还没有睡?”我惊喜地说,我从枕上抬起头来。“现在有十二点罢?”我感激得淌下泪来。
“你没有什么不舒服罢,睡得好吗?”她亲切地问。
“我睡不着,心里烦,”我像一个孩子似地诉苦道。
“不要紧,我喊小姐给你吃点睡药,你会睡得很好的,”她和善地安慰我。
我看见她在条桌前和林小姐谈了几句话。她走了。林小姐却端了一个小小的药杯过来。“吃罢,”林小姐说,把药杯递到我的手里。
我一口喝光了睡药。药是咸的,而且带着怪味。林小姐就用这个药杯从我的茶壶里斟了两杯冷开水给我喝。
我的心温暖了,我的心安宁了。我相信我可以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