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6页)
“我说‘好’说‘不好’,还不是一样。他总是不管你,站一下就走开。”看他那神情,倒是我的固执和罗嗦使他着恼了。
我不敢再向他说话,便拿起《唐诗三百首》来,念了几页,我觉得疲倦,又放下了书。
“请你把书借给我看看,”他说。
我迟疑一下,我不愿意把杨大夫的书转借给他,而且我以为他不会喜欢这种书;但是我终于把书递过去了。
他翻开书。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并没有即刻阖上书,或者往后翻过去,他却用了近似唱山歌的声调从头读起来。他一首一首地读着,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好一会儿。我再睁开眼睛,第六床还继续在读唐诗。我觉得奇怪,我偷偷地看他。他的眼睛似乎松弛地放平了一些。脸色也不怎么红了。他专心在念书。他的眼光就在字句上移动。我发觉他的嘴角带着笑意,我有点高兴,杨大夫的书居然使这个从来不笑的人笑了!
可是我马上就知道自己的错误了。泪珠从他的眼角慢慢地滚出来。他不是在笑,他哭了。他读到什么人的诗句呢?我注意地听着。他好像是在读“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句子。那么他又在想念家乡罢。我那一团高兴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我不敢再看他一眼,也不敢再注意他的事情。我害怕我自己也会像他那样地哭起来。我也是孤零零地在他乡作客的啊!
晚上,刚查过病房以后,第八床回来了。他是这天午饭后出去的,说是到他的妹夫的茶馆里去玩。第三床托他买一盒藕粉,第九床托他买一些食物,我也顺便请他代买胶布和药皂,他全带回来了。我还得补他十块钱,我感谢地拿给他了。他含笑地接受了我的谢意。他身上穿着整齐的灰布中山装,一张脸仍然让白手帕镶着边,白蝴蝶又从旧草帽下面露出来了(他刚刚揭下草帽来)。他夸耀似地站在第三床面前。
“十多天没进城,东西又涨罗,药皂小块的也涨到一百五,本来大的也只卖两百,”第八床得意地说。
“你在城里玩得好罢,”第三床羡慕地说。
“还不错,看了一场马戏。在我妹夫的茶馆里吃了一顿饭。他们茶馆里生意真好!客人川流不息,一天好几万的进账!”他眉飞色舞地说。他的头一摇一摆的,头发上那只蝴蝶仿佛要飞起来一样。
“他的茶馆地点适中,又宽敞,所以生意好,我也去过两次,”第三床接着说。“你在外面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还不是战事的消息。有人说湖南的仗打得不好;也有人说,不要紧,日本人不过来骚扰一下就要退兵的,”第八床满不在意地说。
“老许今天来说,湖南战事打得很不好,不晓得他从哪里昕来的?”第三床压低声音说。
“不会的,”第八床摇摇头说。“老许不晓得在哪里听来这种谣言。我可以断定不到半个月日本人就会退回去。”他又改换了语调:“你要不要冲藕粉吃?我给你拿去冲。我也要冲一碗。”
“好罢,谢谢你,糖在这里,还拿个鸡蛋去,”第三床感谢地赔笑道。
第八床去了片刻又回来了。他满意地微笑着对第三床说:“我碰到胡小姐,拿给她去冲罗。”
不久,胡小姐端了两碗藕粉进来。她一边走,一边低声笑着。她把碗递了一个给第三床,抱歉似地笑道:“冲得不好,太干罗。我不会冲。”
“很好,我就要吃干的,”第八床跑过来接着另外一个碗,笑着抢先说。
“烫啊,你当心点,我去把藕粉盒子拿回来,”胡小姐转身去了。
第八床就站在第三床的床脚边,埋下头把藕粉一调羹一调羹地送进嘴里,满意地咂着嘴。
“老苏,我今天看马戏碰到汪小姐,她居然给我打了招呼,”第八床忽然抬起头来说,他匆匆忙忙地几下就把藕粉吃光了。
“她一个人吗?”第三床问道,他一面吃着藕粉。
“还有一个男人,年纪比她大一点,头顶有一点秃罗,衣服倒很漂亮。她正挽住他的膀子走路,看见我,连忙把手松开。汪小姐今天打扮得很摩登,嘴擦得通红,衣服也换了一身崭新的,不像在医院里穿的那样,”第八床得意地说。
“那是她的未婚夫,上个月才订婚的,是××银行的会计主任,好像上海还有一个家,不然就是续弦。听说这是廖大夫介绍的。汪小姐命不好,从前订过婚,刚要结婚,新郎坐飞机出事死了,所以三十二岁了才订婚,”第九床忽然坐起来兴奋地插嘴说。
“原来这样,难怪汪小姐脸上总带苦相,”第三床笑道。
“你们不要乱讲啊,汪小姐是个好人,待人也厚道,你们嘴少刻薄点,不要乱讲人家的私事,”胡小姐拿着藕粉盒进来,听见了第九床和第三床的谈话,便噘起嘴干涉道。
“你胡小姐倒是一个好人,我就没有听见你讲过一句别人的坏话,我们哪里可以跟你相比?”第九床大声笑着说。
十一点的光景,老李来给我灌肠。另一个我没有见过的中年人来剃去我的胸前的柔毛。这些奇怪的经验。它们叫人觉得多不舒服。
“那个剃毛的人,你给他钱没有?”第四床没有睡,他忽然问我道,剃毛的人已经拿着剃刀和肥皂水碗走了。
“什么钱?”我奇怪地问。
“小费,你要给的,多则五十,少则三十,”第四床微笑地说。
“他并没有要就走罗,”我答道。
“他会来的。要钱的事他们哪里会放过!这个医院就是这点不好:处处要钱,尽花在小地方,而且要现钱。其实医院也没有得到好处。这大概是什么‘抗战作风’罢。我从前在南京、上海住医院,都不是这样的。你要是多争论一两句,他们就会拿什么物质条件不够的话来堵你的嘴。其实呢,在我们后方,只要你有钱,什么条件都够。”他好像故意不睡觉等着这个机会来对我发一通议论似的。他这两天静静地躺着,难得讲几句话。他现在大概憋不住了。不过他是不应该抱怨的,他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今天张大夫对他说,再过两天就要给他抽线了。
“是啊,你的意思不错,”我同意他的话。但是我掉过身子把背向着他。我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安静,是沉默。我应该先好好地休息一会儿,然后把过去的事情仔细回想一番。不管生和死,不管怕与不怕,从明天起我得开始一个新的经验了。
我的微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了,因为我觉得一个黑黑的人影立在我面前。我吃了一惊。但是马上我就看出来是那个剃毛的人。他来做什么呢?他不说话,却带着笑容(多么勉强的笑容)望着我。他在等候我的吩咐。我明白了。第四床没有说假话。我拿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递给他。他带笑地接着,说了一声“谢谢”,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