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五 打工女孩(第3/5页)
女孩们彼此间保持警惕,相互之间常常不大友好。她们通常对一同工作、共居一室的人一无所知;我对她们的了解加深一些之后,她们会向我询问别人的消息。大多数姑娘都有一两个住得很远、或是在别家工厂的真心朋友。她们更愿意同这些远亲推心置腹,而不是身边的近邻。或许生活在这样一个遍布着陌生人的小团体里,她们需要这种自我保护:她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头天晚上还睡在旁边铺位的人,第二天就会消失不见。
对于任何打工者来说,改变处境都需要意志力。但是像裕元这么大的一个工厂,随大流的压力感却更强。所有的姑娘都在彼此面前宣称,她们不赞成在城里找男朋友,尽管许多女孩已经找了一个;她们贬斥继续教育,认为再去读书毫无用处,尽管有些人正在悄悄地上培训班以努力提高自己。裕元是个工作的好地方——在那里上班的人都这么说。但是如果你的想法稍有不同,它会吸走你所有想挣脱现状的力量。
农历7月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裕元的生产节奏降至龟速。越来越多的工人回家休假,宿舍里空空如也。那些留下来的工人一天只工作八个小时,每周五天。西方白领的正常作息在这里就好比是天堂。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去看倩倩,她睡到十点过后才起床。她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慢慢地从上铺晃下来。她套上一件绿色的吊带衫,还有一条一边裤腿上绣满花直到脚跟的牛仔裤,和一双磨旧的尖头高跟鞋。“一年里,只有这几个月好玩一点,”她说。隔着两个床铺,一个室友坐在床上无声地练着英语。她在读厂里组织的每周一次的英语班。那本她常常翻的书里面的句子很奇怪。
这是卢。他从秘鲁来。
另一个有点意义:
不要失去这次机会。
倩倩走到楼下,经过另外的宿舍楼,穿过工厂大门。人行道上,太阳光如此强烈,路面白得刺眼,就像曝光过度的照片。倩倩走进一家百货商场,径直被吸引到摆了亮片高跟鞋的货架那边。她把玩着一双黄色的松糕鞋,鞋绾带上有三颗闪亮的粉色桃心,就好像情人节的糖果一样。“今年这种很流行,”她说。在礼品区,她指着一个里面镶了假玫瑰花的相框说,她曾送过一个给朋友作生日礼物。
回到行人寥寥的大街上,她冲着一个路过的姑娘叫起来。“徐季梅!你去哪里了!”
一个头发挑染成红色的姑娘停下脚步。她背着一个尼龙的耐克双肩包。“我要回家,”她说。
“你要回家?现在?”
“现在。”
倩倩一把抓住那姑娘的手。“好吧,那再见,”她说。她看着那姑娘走远。“在厂里认识很多朋友,然后她们就回家了。”
“你们还保持联系吗?”我问她。
“很难。有时候我们会交换地址。”她在东莞最好的朋友就是她第一次进裕元的时候认识的。她们同时从这家工厂辞职,回到各自的家乡,然后计划再一起出来。倩倩经常在不上班的日子去看这位朋友。保持联系要花费工夫和精力,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打工女孩的好朋友只有这么几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和别人失去联系。
我们坐在百货商场外被太阳烤得火热的广场上吃甜筒冰激凌。一个穿着蓝白条厂服的姑娘刚好认识倩倩,和我们坐在一起。她懒洋洋地用一张明信片扇风,正准备去邮局寄掉这张卡片。“我离开厂了,”她宣告说。天太热了,没人反应。两个姑娘一言不发坐着,看我在笔记本上写东西。
“你看得懂英语吗?”倩倩问那个姑娘。
她刺耳地笑起来。“我连小学都没上完!”
那个姑娘离开后,倩倩跟我说她们曾经在附近一家小厂一起打过工。“裕元比较好,”她说。“福利待遇都好一些。有图书馆和活动中心。可以下棋,还可以参加呼啦圈俱乐部。”我问她有没有参加过这些活动,她说没有。
她沿着街往前走,碰到另外一些要回家的朋友,跟她们打招呼,和那些完全有可能她再也不会见到的人道别。千里之外,倩倩的父母也要她回去,但另一方面,他们又要求她寄回去更多的钱。她在出来的头两年里给了他们近五千块钱,但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寄过钱。在她们村里,传统上父母会给成年的儿子盖一幢房子,给他婚后居住;倩倩的弟弟才十四岁,但她的父母已经在为这笔开销着急了。
“村里其他人都盖了房子,”她爸爸跟她说。“我的怎么还没盖呢?”
“我还想这么问你呢,”倩倩反驳说。
家里人总想从村里遥控他们的女儿。寄钱回家。别在外面找男朋友。快点结婚。回来。而大部分女孩子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安排事情。倩倩的父母甚至都不知道她在厂里的电话——她想和他们说话时,就会给家里打。他们总是在家。
裕元厂周围的街区有很多消费和提升自我的机会。周末的下午,希望电脑培训中心挤满了坐在电脑前学习Word和Excel的工人(外面的广告牌用英文写着MICROSOFT WORB)。一家店里的男式白衬衫卖二十块钱,还有照相馆提供一系列人们梦寐以求的生活背景:田园风光,罗马石柱,乡村别墅。各个零售商也用地方特色聊解乡愁:河南周口芝麻饼。武汉剃头。有一家店的一面墙上挤满了一排塑料的电话亭,只有在流动人口多的地方才有这种生意。对面的墙上贴了一张全国各大城市的火车时刻表:二十五小时到宁波,四十小时到成都。上江城健康站打出广告,一分钟妊娠检测,性病治疗和人流。裕元厂里的诊所也能做人流,但几乎没有人会去那里做。在街边的诊所做,手术是一样的,而且不会被别人知道。
有一次,我在裕元厂门外看到一个男人冲着一个耳麦,像老式马戏团揽客那样吼,话说得很快。“如果你胃疼,如果你背疼,如果你有风湿,这就是你需要的。”空气里弥漫着酒精的气味,人行道旁铺了一条毯子,上面摆着几条干蛇和一只海星的标本,还有一些装了冰茶一样黄褐色液体的瓶子。那些蛇,显然已经死了,在一个塑料篓子里纠结缠绕。男人拿棍子扒拉着蛇,好像在炖汤一样。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干咳连连,一点都不像有资格给别人提供医学咨询的。尽管如此,一群年轻的男女还是大声地叫他,冲他要手上的传单。
蛇酒补肾
药方:该产品主要构成包括眼镜王蛇,金环蛇,银环蛇等全部七种毒蛇以及其他各味中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