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五 打工女孩(第4/5页)

用法:早晚喝,每次半两或一两。

另一天,同一条街上,一个男人匍匐在地,两条跛腿弯曲在身体下面,用一截粉笔在人行道上写字,一群外来打工者围成一圈,看他的故事:他的老婆死了,儿子病了,他从家里出来讨钱。男人的罐子里有几张钞票,我看的时候又有两个人给了他钱。

裕元厂前面的主街道上,两家商店隔开的窄墙缝间常有小巷子向后延伸出去。这些小路上四处散布着垃圾,楼房的墙壁上贴满了淋病梅毒诊所的广告。在中国,卖淫盛行的地方就有这些传单像皮疹爆发一样到处都是。在一条巷子里,我有次透过窗户看到一间平房里面。年轻的姑娘们坐在阴影里,埋头缝着东西。这也是个工厂,最差的那种。

在裕元工作的姑娘很少会冒险走到这种小路上来。这些巷子并不通往那些开着更多电脑班和发廊的街道;小巷的尽头是农田。就在工厂世界的边界外,已过中年的男女在绿叶菜田上劳作,天上的云,也保护不了他们免受日光暴晒。

中国传统的农历把一年分为二十四个节气,每隔两个星期就有农作的指令。一年始于立春,这是春天的开始,在每年2月4日或5日,也是春播的时节。农历决定什么时候种瓜,种豆,种杂粮,甜菜,葡萄;什么时候收水稻,收小麦,收苹果,土豆,萝卜和白菜。农历还会预报高温和大雨。它指示农民在合适的时日防风,打虫,积肥,除草,灌溉,修栏,过年。农历标准在西汉时期已经确立了,有一些地区差异,从那时起它便一直统治着农村生活的节奏,至今已有两千多年。

裕元厂里的姑娘对农业作息一无所知。回家的时候,父母通常不会让她们干农活;如果去田里帮忙,她们会晒伤,也会因为农活不熟练而起水泡。一个打工女孩向我描述在家里典型的一天:她和家里人一样按农民的作息起居,但是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电视。

我6:30起床。我看电视——新闻焦点,然后是电视剧。一直看到下午一两点。睡个午觉,周围散个步。吃晚饭,然后十点睡觉。

全球制鞋业的历法也在春天开始加速。3月,机器开转,4、5、6月加速运转,在欧美夏季海运季之前做好鞋子。7月——当农历催促农民们在雨季来临之前赶紧夏收的时节——制鞋业陷入萧条状态。8月的订单量下降到最低,有时候生产线只运转全部产能的百分之二十。9、10月的生意多了起来,机器不停转,显示生产紧张期即将到来。11月到12月初是拼老命的时间,每个人拧紧发条加班,全力应付圣诞节蜂拥而至的订单。圣诞节过后,节奏慢了下来,直到春天再次到来。

姑娘们很快就了解鞋子的节气,以及每天的节奏。在裕元巨大的车间里,做运动鞋是一种掐着秒表的科学。每个流水线的操作台前面都有一个塑料标牌,写明一个工人需要多少秒完成一道工序。裕元厂的流水线做一只鞋子的时间从四年前的二十五天下降到现在的十个小时,每个工人制鞋的产能增加了百分之十。

车间有自己的等级制度。最好的工作在研发部门,那里的工人做少量的样板鞋,没有多少生产压力。裁断工和鞋底工次之:她们是流水线上的排头兵,决定生产节奏,享有更多的自由。压力最大的是缝纫和组装工,她们夹在生产流程的中间,前后端都给她们施加压力——上游的工人给她们加码,下游的人催她们更快一些。没有什么出错的余地:质检和消费者都瞄准了流水线的下游的部门,因为成品鞋上更容易发现瑕疵。工人们有个说法:

缝纫的骂死了

组装的干死了

裁断的玩死了

1989年裕元开了它在中国的第一家厂,那时候韩国占据着全球的运动鞋市场。前头的十年,裕元经常让工人们干到半夜,一个月只放一天假。“只要你给这些品牌报一个特定的价格,他们不会在意你怎么管理工厂,”裕元东莞的阿迪达斯生产运营主管艾伦·李说。“我们不讨论给不给加班费,不讨论厕所里放不放卫生纸,工人该不该洗手,或是一间宿舍里睡几个人。我们采用高压的管理办法:这是你的任务,就算三天三夜不睡觉,你也要干完。”

中国的劳动力廉价,而且积极性高,很适合缝制鞋子这种劳动密集的产业,在90年代中国成了行业领导者。美国的一些大品牌商因为工作条件恶劣而受到工会和工人权益组织的抨击之后,耐克和阿迪达斯也开始敦促供货商改善工人的工作环境。裕元变成了一个每天只上十一小时班的工厂,每个星期日放假。许多工人辞职了,抱怨说加班费不够。公司为此还设立了一个事业部门监管工作条件,并开了一个心理咨询室,工人可以去那里寻求帮助,提交投诉。裕元也改善了安全措施,禁止使用有害的化学品,放弃了军队似的广播体操。但是在各大品牌商敦促工厂善待工人的同时,也对工厂施压以削减成本。这些目标有时候是自相矛盾的。裕元的阿迪达斯部门过去会免费给工人发制服。但是因为阿迪达斯要求削减成本的压力,裕元开始向工人收取制服费,但阿迪达斯又同时反对这项举动。于是裕元干脆取消了制服,工人们现在上班只穿自己的衣服。

2001年,为了提高裕元的效率并削减成本,阿迪达斯发起了一个精益化生产的项目。工人说他们现在工作的时间变短了,但流水线上的压力更大了。生产目标被精确的打包分配,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一条流水线被重组为几个小团队,这样工人可以隔几天换一个活儿,而以前他们可能一整个月做同样的事。这使得生产更加灵活,但也让工人们筋疲力尽。同时以效率的名义,住宿安排也重新洗牌,工人们被规定和同一流水线上的同事,而不是和朋友们住在一起。

全球时尚的更迭周期加速增加了压力。十年前,大的运动鞋品牌给工厂九十天时间完成从订单到发货的流程;几年前这个期限变成了六十天,而现在只有三十天。订单量逐渐缩小,以备时尚潮流转变时能快速反应,而工人们就生活在这种难以预测的周期中。只有到星期四老板才会告诉他们星期六是否需要加班。旺季的时候,鞋底部门要两班倒;日夜轮流,一个月日班,一个月夜班。他们的生物钟被打乱了,也变得疲于奔命。

公司的高管们说市场需求只会让裕元变得更好。“如果没有压力,我们就不会进步,”艾伦·李说。“就像达尔文说的,适者生存。”阿迪达斯的一项调查发现,工人们最初会觉得精益化生产项目带给他们压力,但过一段时间,这项调查表示,他们就适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