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八 流水线英语(第2/5页)

“你的手,脑,眼睛,嘴,必须学着快速、自动作出反应,”吴先生解释道。“你没有时间把一个单词翻成汉语然后记住。必须得训练自己的本能反应。”他说,流水线英语把这么多身体器官都调动了起来,能刺激大脑更努力地工作。科学显示,人类只使用了百分之五的脑容量。对于这些资料,吴先生张口就来。一般人每小时写两百个句子。女性每分钟可以背九十个句子,但男性只能达到七十五句。如果一个人一天花十个小时学英语,三年他就能做同声翻译。看起来,吴先生很想将整个宇宙简化成一系列化学公式:每一点事实都准确无误,但综合起来,就缺了点什么。不过他也有一定的道理——中国学校里教授英语的方式确实有问题,重点是学生太被动。你可以死记硬背,托福考试拿高分——托福是最常用的英语水平考试——但就算你做到了,无论多努力,都不可能达到流利的水平。

上完吴先生的课后,我和春明在教室里溜达。她认出一个之前在学校碰到过的人。刘以霞,二十一岁,圆脸,亮眼睛,剪了个锅盖头,看起来像个布娃娃。她在这里学了一年英语,帮学校做些文书工作,抵用住宿费和学费。在春明的注视下,刘以霞跟我用英语聊了几句。听起来她压根不像是美国五年级的水平。但她不怕讲英语,也没有不停地抬手捂嘴,为讲错了道歉。

刘以霞现在的工作是给工厂的管理人员教英语——这让我很吃惊,虽然我本该想到。在东莞,一知半解你也有资格授业解惑。我问她以后打算做什么。

“国际贸易怎么说?”她用中文问我。我告诉了她。她的雄心大过天,又仿佛大声说出就会实现。

我和春明走出大楼,穿过科技馆门前的草坪。夜幕降临,路灯将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我下定了决心,”春明说。“今年我要么学好英语,要么就自己出来做生意。”

刘以霞离开家的第一年,吃饭睡觉呼吸都在学流水线英语。她白天在办公室上班,晚上在吴先生的机器前学习。她跟另外两个女孩一起,住在教室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她们三个都在学英语,但刘以霞最刻苦。“我比她们俩大一岁,”她对我说,“所以我有压力,必须比她们学得好。”她来自贫困的江西,父母都是农民,耕地,养鸭子。她一直就喜欢各种语言;在家乡,她父母讲不同的方言,她习惯于在两人的语言之间自如切换,上中学开始学英语的时候,她成绩不错。可她没考上大学,而且家里也没钱供她继续读书,所以刘以霞来到东莞打工。

在吴先生的学校里,她努力提高自己的发音——周围没有人纠正她的错误,她是怎么做到的,我不知道。她是吴先生的明星学员,但他们的关系时好时坏。“他有时候对我很不好,”刘以霞说。“他也不让我背单词表。”

“他不让你背单词表?”我问。

“他坚持要我用他的方法学英语。所以我只好自己偷偷地学单词。”

刘以霞离开的时候,又跟吴先生吵了一架。“他想给我拍张照片,”她说,“但是我不让他拍。”吴先生会把学生的照片用在学校的推广材料中,但刘以霞对自己的成绩很自豪,不愿意归功于他人。“我所做的一切,”她对吴先生说,“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不是因为你。”

即便按东莞的标准来看,刘以霞也太急切了。在离开吴先生的学校后的九个月里,她做了六份教学工作,飞速领略了各种管理不善。其中一份工作,她主动去其他学校参观、研究不同的教学方法;老板指责她是去兼职打工,把她辞退了。下一份工作,有人认为开办语言学校不必规定课程,学生来了,刘以霞就得当场教一节课。“我一天上五六个钟头的课,各种水平都有,”她说。“前一分钟我可能在教初级课程,下一节就得教高级课程。”她不堪疲惫,干了一个月,没拿到工资就辞职了。

刘以霞现在干的工作,每天傍晚要教两个小时,其余时间备课和自学。她一个月赚一千五百元,收入不错。可她跟学校领导产生了矛盾。领导想让她迅速讲完许多课文,可她认为应该让学生先开口说,才会更有信心。领导否定了她的教学方式,即通过做游戏,让学生参与进来的方式,而不是单纯的讲课。领导本人什么外语也不会。

所有雇用刘以霞的老板都以为她是大学毕业,有英语专业文凭,因为面试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对人说的。她最了不起的成就——找到一种办法,不经过正规教育就掌握一门外语;而这个秘密她瞒着几乎她认识的所有人。

六个月之后,我去石碣的学校看刘以霞——又是我没去过的一个东莞工业园区。她把头发留长了;戴着银边眼镜,一件简单利落的条纹连衣裙,一双黑色高跟鞋。她看起来成熟多了,尽管走路略微有点晃。我们在快餐店吃排骨饭,用中文聊天,谈英语。刘以霞想到工厂里当翻译,以便提高英语水平——国际贸易怎么说?——但她没有工厂工作的经验,没人肯雇她。她对英语很痴迷;吃饭的时候,始终都在谈着它。

我们吃完之后,刘以霞看着我,问道,“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提高英语?”

“你应该尽量跟母语是英语的人说话,”我说。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这基本上是条没用的建议,因为我在东莞喜来登的大堂外,极少看到西方人。事实上,学习英语最好的办法是交个外国男友——不知多少小姐用这种办法学会了讲流利的英语——但我不能对刘以霞这么说。

“旅游业呢?”我问她。

她举起手摸摸头顶。“你看,我达不到基本的身高要求。导游必须得一米六以上。”

对——又一个蠢主意。我都忘了,在东莞这样的地方,身高可能对使用英语有各种影响。再说,刘以霞担心她的语言能力正在退步;在东莞的商务学校里做老师看来是死路一条。在这个遍地工厂的城市里,私立学校只不过是又一项低级服务而已。在正规的教育系统里,教师享受着特权和福利,但刘以霞绝对没有机会进入他们的世界。“他们有自己的体制,”她说。“他们不能接受我在社会上得到的经验。”

午餐后,刘以霞带我回到她的学校——在这个时间段,这幢四层办公楼看起来几乎空无一人。几个老师在一间教室里打台球;两个年轻男子在另外一间里唱卡拉OK,尖细的歌声一直传到走廊。只有在晚上,人们下班以后,教室里才会坐满人。一般的学校晚上大都一片死寂,但在东莞,学习时间正好反过来,仿佛这些机构奉行的是半个地球那边的时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