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八 流水线英语(第3/5页)
刘以霞在她的教室里给我看她的英语课本。她指着其中一本说她喜欢,因为它鼓励学生练习学到的内容;她批评另外一本,说每一课学到的内容太少。《从ABC到英语会话》里面有一段对话案例,跟东莞的现实生活毫无关系:
这些是工厂吗?
不是。它们是公园。
刘以霞拿起一根粉笔,开始在黑板上随手写单词。她问我,television(电视机)里s的发音跟change(改变)里ge的发音有什么不同?Consultant(顾问)这个单词的重音应该放在哪里?Sea(大海)里的s跟cats(猫)里的ts有什么不同?电视,改变,大海,猫。这些问题既奇怪,又前后不搭调,但如果你的老师是台机器的话,这一切就跟着来了。
她跟另外两个女孩一起,住在教室楼上的宿舍里。房间里有两张双层床,一间小浴室,还有许多教材:在刘以霞的桌上,床下和地板上的一个背包里。她是个英语教材迷。“我可能有三十本学英语的书,”她说。“没有一本书能包含所有你需要学习的东西。”除了教材之外,她仅有的几件财产包括了一本相册。照片里的刘以霞摆着标准的民工姿势:站在市府大楼前,跟女朋友逛公园。她指着其中的一张照片。“这两个女孩现在下决心要泡在英语里。她们想用一两年的时间专门来学英语。”那两个姑娘都曾上过吴先生的学校。她们削发明志,就像僧人出家时那样。为了学英语,必须放弃整个世界。
流水线英语并非东莞唯一可疑的语言学校。英语热潮——学这门语言的强烈愿望配上对该怎么做的完全无知——简直是行骗的最佳时机。有家公司名叫阶梯英语,目标对准雄心勃勃的父母。交上五千五百元——差不多七百美元,对中国家庭来说是一大笔钱——学校就会给孩子提供英语教学资料,并由“教育顾问”时常登门拜访,查看孩子的学习进度。学校会邀请父母和孩子参加免费课程,以此作为促销手段,课上的那股劲头堪比直销集会。儿童教育专家对学校的方法赞誉有加,父母们争先为孩子报名。个别老师会将孩子带到另外一个房间,教他们几个英语短语;孩子回来之后,口中念念有词说着外语,此时父母们多半会动心,当场报名。
实际上,阶梯英语是个漏洞百出的骗局。据当地媒体报道,那些免费课程中的儿童教育专家,还有一些最起劲的父母,其实都是他们的雇员。他们的“教育顾问”最多去学生家里拜访一两次,都不是教师,而是销售人员,可以从每个客户那里抽一千元佣金。销售人员来公司的时候,必须花相当大一笔钱,购买教育杂志,解决交通问题,还得为这些免费课程租场地。基本上,阶梯英语就是个传销骗局,驱动力就是想学英语的盲目心态。
这个公司采取连锁经营,没有一个工作人员愿意跟我交谈。刘以霞在飞速体会个中管理不善期间,曾短暂地在阶梯英语工作过一阵,她给我讲了其中的伎俩。销售人员奉命放学时间等在小学门外,看到开车去接孩子的家长,就凑上去假装很喜欢他们的孩子。“孩子出来以后,你就去跟他玩,”刘以霞告诉我说。“然后就邀请父母和孩子一起去参加阶梯英语的讲座。”十天之后刘以霞就离开了这家公司。“说穿了,这就是骗人,”她说。
还有一种欺骗涉及外籍教师。一些年轻的黑人出现在东莞的学校里,号称来自加拿大或是英国,提供英语辅导。这也许是中国迈向种族多样化的一个转折时刻,可惜不是。有位家长告诉我说,她女儿在幼儿园,班上的小朋友一看到他们的新老师,马上哭了起来,因为他们以前没见过黑人。学校开除了他。
有一天,我去看刘以霞,碰巧她的同事,号称来自加拿大的约瑟夫进来了。他是个黑人,三十岁上下,面容英俊,举止随和。他用口音很重的英语跟我打招呼。
“你结婚了吗?”是他的第一个问题。
“你手机号码多少?”是他的第二个问题。
约瑟夫轻快踱出教室之后,我问刘以霞,“他从哪儿来的?”
“他说他是加拿大人。”
“他不是加拿大来的,”我说。“我从他口音里听得出来。”
她想了一会儿。“他还提过另外一个国家,干什么达……”
“乌干达?”
“对,乌干达。”
我终于明白了黑人老师的秘密。他们是非洲人,到这种闭塞的地方来,跟没有分辨力的学校混充母语是英语的人。多年来,有超过三万名非洲学生在中国读大学,这是北京政府支援发展中的同盟国家策略的一部分。他们留下来当外教是很合理的选择。在刘以霞的学校里,约瑟夫工资比她高,上的课时还比她少。
刘以霞责备我不该把电话号码告诉约瑟夫。“你得小心点,”她说。“他会一直打你电话的。”她说约瑟夫总是跟女学生搭讪;每当他跟女生要电话号码,那人通常就再也不来上他的课了。偶尔约瑟夫的学生会去问刘以霞,这句话用英文该怎么表示:我可以跟你做朋友,但不是你的女朋友。
每个星期四晚上,刘以霞在一家日本电子厂教英语课,有一天,我跟她一起去了。课堂上有四男两女,都是销售或管理人员,年纪都比她大。
她发还学生的试卷。“不用太担心今天的分数,”她说,一句话就打翻了千年来对分数的崇拜。“考验你们英语的不是分数,而是实际应用。”
学生们开始复习上星期的课程。刘以霞转向坐在前排的一个学生,用英文问道:“你学会了什么?”
“你要我用英文说么?”他用中文问道——开始就不太乐观。他挣扎一番,终于开口讲英文了,“我学了一些故事。很有趣。”
“你能用英文给我讲个故事么?”她问。
沉默许久。然后,他用中文说:“我忘了。”
另一个学生说,“我学了几个新词和说法。”
“还有什么?”
沉默许久。然后他用中文说:“我不知道怎么说。”
“好,轮到你了,”刘以霞对第二排的一个女生说。
她用中文说,“很难讲。”
刘以霞改讲中文。“学英语就是要说英语。如果你不说,你就没有学进去。一定不要怕犯错。我会犯很多错,但我从来都不害怕。”
没错。刘以霞分不清l和r音的区别,她甚至读不出“发音”这个词的正确发音——她把pronunciation读作pronuntion。有时候学生说的话她会听不明白;偶尔他们说对的时候,她却纠正错了。她经常不能准确回答他们的问题。但是说到教学,她的本能是正确的,而且她渐渐摸索出了学习外语的秘诀,就是要从不害怕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