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庄 九 村 庄(第5/8页)

“为什么下着雨还出去?”她妈妈只是这么说。显然她不满意敏这么失礼。

敏坚持不让步。“是我得罪叔叔,又不是我妈,所以这事儿跟她没有关系,”她辩解道。

她的阿姨黄彩霞到家里来接她。她二十五岁,穿着时髦的系带夹克,闪亮的缎子裤,还有一双跑鞋。她一亮相,就先拿出一个绛红色的手机,可以像粉盒一样翻开盖,传给大家欣赏。在进城的公车上,她和敏讨论着染头发的秘诀,还跟着敏的MP3哼歌。敏的阿姨记得全部的歌词。

爱情三十六计

就像一场游戏

我要自己掌握遥控器。

爱情三十六计

要随时保持魅力

才能得分不被判出局。

敏对阿姨说,希望父亲能为家里建一个室内浴室。“可以在里面放一台洗衣机,还可以有地方洗澡,”敏说。“还可以加一点瓷砖,就像真正的浴室那样。”

“还有电热水器,”敏的阿姨补充道。

“还有电热水器,”敏重复道,“冬天也可以洗澡,不会着凉。”

她阿姨算了算,整个工程大概要花五千元。“在城市里住了一段时间,想法就变了,”敏的阿姨对我说。“你会不停地想怎么改善农村的生活。”她和丈夫在武穴工作,在当地租了套房子住,但他们四岁的女儿还跟祖父母一起住在乡下。他们计划等存够了钱买房子,就把孩子接到城里来。他们俩结婚的时候没跟村里要耕地;她丈夫的父母还有两亩地在种着,那就够了。“村子还是家,”敏的阿姨说。“但我已经住不惯了。”

那天下午,桂敏跟男朋友到家了。她比敏要高半个头,面容漂亮,轮廓精致,自有一种大家庭里长女的气度。她男友进门的时候,迎头碰上桂敏的父亲出来。他低着头,叫了声“叔叔”,然后递上一支烟。就只是这些:没有介绍,没有寒暄,只是一支烟——这就是中国男性世界里通用的名片和货币。

吃饭的时候,敏的父母都没有跟女儿的男友多聊。也许是不熟,也许是无声的抗议。但这恰恰是敏所担忧的:他们没有对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表现出适当的尊重。男友跟我一样,听不懂当地的方言,只是礼貌地坐着,不说话。当家酿的酒斟满之后,敏掌控了局面。她转向这个私底下已经被称作“姐夫”的人,“欢迎到我们家来,”她说着,举起了酒杯。

乡下的日子大多会被凌晨划破寂静的电话铃声惊醒:又有人到家了。敏的父母起床很早,在屋里走来走去,虽然有别人在睡觉,仍然咣当咣当地关门,用平常一样的音量讲话。替别人着想不符合农村的习惯:所有的时间都是一起度过,因此大家都很擅长忽视彼此的存在。

几乎一切都是众目睽睽之下一起做的。孩子们一块起床,在院子里靠墙站成一排,刷牙,口水吐到下面邻居的院子里。每顿饭都是大家一起吃——蔬菜,米饭,总是有猪肉,因为一般家里秋天都要杀一头猪,然后吃上一个冬天。清洁时间也是集体行动:晚上,家里的女人们会热一盆水。一个接一个地清洗私处和双脚,中间不换水。然后男人们再换上一盆水,照做一遍。时不时地,家庭成员们会擦浴,但通常跟多日一次的洗头不在同一天进行。最终身体的每个部分都会洗净,但极少在同一时间。

整天都会有客人来访,一住就是几天。有几个晚上,敏九岁的小堂弟跟我们一张床,睡在我和敏的中间,后来是敏妈妈那边的两个表弟来访,然后是另外两个表哥。那个穿正装衬衫打条纹领带的男孩吴剑寒,待的时间最久;他对敏有意思,但敏完全无视。敏的妈妈搬进女儿的卧室,把自己的房间留给丈夫和男孩们。夜里,我和敏还有她妈妈头对脚睡在一张双人床上,盖一床被子,一动不动,像洋娃娃一样躺着。

乡村生活的焦点是电视。孩子们整天坐在荧幕前;如果你去邻居家拜访,通常会让你坐在前排,接着之前看的电视剧集往下看。人们最喜欢的类型是古装宫廷剧。看起来这些连续剧是村民们接触历史的主要方式,但在这里面,历史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巫术、传奇、神仙、帮派、奇迹、谋杀,通奸:孩子们统统看得如痴如醉。尽管政府宣扬道德,理性和科学发展观,但电视娱乐的主要内容却与之背道而驰。

孩子们脚跨两个世界,一边是乡村生活,一边是电子游戏里的魔幻宇宙。他们会帮妈妈去河边洗衣服,然后转身专心去玩俄罗斯方块。有时候他们看起来就好像刚从电视星球紧急迫降到了地球。当我把相机拿出来换胶卷时,敏九岁的小堂弟凑过来看。“胶卷什么样?”他问。“跟电视上的一个样么?”

人人都是亲戚,关系错综复杂到甚至没有相应的中文称呼。有一个来访的男人是敏爷爷弟弟的女婿;一天,我们去探望了她爷爷弟弟的儿媳妇的姐妹和她们的父亲。我一直以为坐在敏家电视机前的孩子是邻居家的,可是有一天我们去另一个村拜访她的姑奶奶,我发现这几个孩子又坐在他们家的电视机前:当然,他们是亲戚。一个住在隔壁、在温州鞋厂打工的年轻人经常过来,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是看上敏了。我刚想跟敏说,却发现,他是敏父亲的表弟。

村民们对我的反应很不一样。那些进城打工的会主动跟我聊天,问我北京和美国的情况;他们会瞥一眼我的笔记本,试图弄明白我写的是什么。那些留在村里的,包括敏的父母,都很客气,也很胆怯——虽然他们很乐意回答我的问题,却从来没有问过我什么。年长的男人没一个跟我讲话。我是个年轻女人,又是外人,跟他们是双重不相干。

我从未见到这里有人看报纸,或是看晚间新闻,也察觉不到政府的存在。我在敏家里住的两星期内,从未碰到过一个政府官员,法律似乎也伸不到这里。全国范围内,要求一对夫妻只生育一到两个小孩的计划生育政策已经执行了二十多年,但在这里的乡下,一般家里都超过两个孩子,敏的父亲这么说。吕家有五个孩子,但村里有一家有六个,还有一家有七个。那七个孩子的父亲是村长。

敏很容易又适应了这个世界,但她仍保有自己的秘密。她从不说起她的男友或是厂里的事,我还注意到,当事情不合她心意时,她会选择性退出。她自己安排探望朋友,哪怕有时会拂了母亲的意;对她不喜欢的长辈,她讲话一点都不客气。我从未见她做过任何违背自己心愿的事。一个姨妈托敏带她十四岁的女儿到厂里去,但敏直接拒绝了。还有一天早上,一个老伯伯早饭之后出现在吕家,一眼盯着她父亲穿的羽绒服。那是敏送给爸爸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