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虫子有关的事(第2/8页)

“你有养蚕的打算吧?”老板娘忽然就开口了,并不看一眼他。“与那有关的是桑树,我的后院就栽着一棵,你跟我来。”她起身领着句了,穿过黑洞洞的过道往后面去,喉咙里发出哼哼的声音。

后院很大,很凌乱,养着一些鸡鸭,摆着几个废纸箱,院墙下面确实有棵小桑树,桑树长得不太好,病恹恹的样子。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她又要他去看她的蚕子,他们又折回来,穿过黑洞洞的过道去了一间阴暗的小房间。她从五屉柜上头拿下来一个大纸盒,纸盒里放了一些桑叶,爬满了瘦瘦的蚕子,这是些营养不良的蚕,有的一动不动,正在蜕皮,桑叶也不太新鲜。句了突然一阵恶心,就掉转了头,假装看墙上的相片。相片上面全是些无精打采的人,又像有满肚子怨气,一个个脸拉得老长,眼神空洞。

“我们生活得并不怎么愉快,”老板娘在身后说,“可养蚕的确不失为一种乐趣,我知道你已经听人说起过这种工作了,所以今天让你来亲身体验一下,你觉得这盒蚕怎么样?”

“是谁对我妻子谈起养蚕的工作呢?”

“谁?当然是我!还能有谁!”

“但是她说那人是个男的,而且从未见过,他在街上认出她,提到瓦片山,让我去那种地方,那里漫山遍野全是桑树,鸟语花香,还有雾……”

“哈,有意思,说下去!”老板娘蔑视地看着他,“那种地方我知道一点。”

“并没有什么,不过随便说说。”句了闪开了目光。

“你以后要经常来看我的蚕。”老板娘严肃地皱紧了眉头,“我灌输给你的那些思想,你都要好好消化,尤其要尊重你的母亲。”

“我不明白你的话,”句了且说且走,“你说得太快了,我的脑子素来有点迟钝。”

“母亲在家中等你呢!”老板娘朝他的背影大喊。

句了回到家,妻子正在煤气炉子上炒菜,胳膊一挥一挥的,好像在打仗。

“原来那个人是竹器店的老板娘呀。”他开口说,声音都变了。

“那又怎么样。”妻子哼了一声,不理他,菜在锅中“嚓嚓”大响。

“你们合伙欺骗我呀?什么漫山遍野的桑树,宜人的气候,这不是存心……还有妈妈,动不动就说虫子的重要性,专拣这种事说。我被骗子包围了!”

“你年纪也不算小了,谁能骗得了你?这不是自作多情吗?是你自己愿意的!”妻子突然吼了起来。

妻子一吼,句了反倒不做声了。他站在台阶上,心里又升起那股茫茫然然的情绪,他感到厌烦。

一会儿,妻子跟出来了,轻声在他耳边说:

“你怎么这样急躁起来,那个人根本不是竹器店的,我在街上遇见的他,是一位我们从未见过面的人,你刚才说竹器店的老板娘就是他,我很生气,也许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可确确实实并不是一个人呀。我为什么和他搭话呢?我看见你对青虫入迷的样子,就知道你会关心他提出的工作。”

风在那棵树的叶片间呼呼地吹着,句了背着手在树下走了一圈。

“你已经想好了,要天天去看老板娘的蚕子了吧?”母亲在背后说,句了回过头,看见她正笑眯眯的。

“看个屁!”句了发脾气了,“那种死东西,我完全没有兴趣,我要去瓦片山上养那种蚕,那种您见都不曾见过的,那才是我要和您谈论的。”

“还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我什么都见过了,只是坐在这里等死了,我眼里一片明净。我早告诉了你,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母亲强调说。

“妈妈说得也有道理。”句了叹了口气,郁郁地进到屋里,坐在桌旁用手支着下巴想心事。

一连好多天他都没出门,只是发呆,那种念头依然如小虫子一般咬啮着他的心。门外有各式的汽车驶过,还有杂乱的脚步,就是夜间也没法宁静。妻子叫他去买菜。

他向外走,又快经过竹器店了,他想绕到街的对面去,刚一抬脚,看见老板娘正伸长脖子朝他望,还招手,喊道:

“句了!句了!我早就知道你还会来的!”

他红了脸,慌乱地低了头走进店里,一言不发。

“最近我给桑树施了肥,就是你看见的那棵,你该去看看,不是吗?蚕儿不是太好,死了十几条,不过余下的还凑合,我的房间并不适合养蚕,不过也就养下来了。啊,你母亲真了不起,跟我来。”

他们又穿过长长的过道,摸索着往前走,进到那间房,打开电灯,句了又看见相片里那些要死不活的人,相框外面竟围了一条黑绸子。

她从五屉柜上头端下那个大纸盒,句了往里一瞧,全身立刻起了鸡皮疙瘩。所有的蚕子全死了,大都身体发黑,也许死了几天了。角落里还有它们蜕下的皮和粪便,老板娘将僵蚕摆得整整齐齐的。

“我不感兴趣。”句了嘟哝着,“这有什么,何必给我看。”

“我认为都一样,”她说,“你就是过于挑剔,这样不好,我听你母亲说你饲养过青虫,那件事给你留下了回忆,常常会有的回忆,你要多来我这里,保持一种连续性。现在我们去观察那棵树好吗?你会觉得有趣的。”

她搬了个小板凳让他坐在墙跟的小树旁,几只花腿蚊子朝他脸上扑过来,树底下积了一滩污水,很臭,可是她叫他不要动,说这棵萎靡不振的小树可以唤起他很多回忆。句了一边气恨地坐在那里,一边诅咒女老板的横蛮。他就不能走掉吗?有谁拦着他了吗?当然没有,他是自愿坐在这里的。

“桑树正是从瓦片山上移栽过来的,那是一座荒山,”她轻声说道,“你当然见过那种山,各种各样的形式都是殊道同归。你最好是每天来这里看看,隔一天来一次也可以,我会帮你留着那些蚕子的。”

回到家,妻子立刻对他说:

“他来过了,坐在这里和我聊天,东一句西一句的,讲些很久以前的事,有点古怪。你不在,他只好走了,他走路的样子总是那样轻飘飘的,他说他还要来的,总是要来的,不会不来。妈妈也看见了这个人,也和他谈了话,我不是早告诉你他是存在的吗?”

“他几点来的?”

“十点,坐了半个多钟头,我也觉得这事太巧了,你们总碰不上。”

句了记起那半个小时正是他在竹器店的后院看桑树的时间,从老板娘的店子出来,他还去买了一把豆角,打了一斤酱油。

“他说了什么时候再来吗?”

“没有,只是说起那么大的山,在山上会很寂寞,山上的风景美丽非凡,反正尽是些暗示性的话语,我不清楚他要暗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