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虫子有关的事(第4/8页)
“他的背影是很像老朱,瘦瘦条条的。我们一直坐在厅屋里谈瓦片山的事,怎么没有见到你,你一定是躲起来了,那会儿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我没有躲,我也在找他,刚才你的话使我想起了一些奇怪的问题,我以前很少去想这类问题。除了青虫,我以前还饲养过天牛呢!我问你,如果他每次来了都是这种情况,相互见不了面,他会不会失望呢?”
“我看不会,他就是要见到你,每次来了都问你去什么地方了,然后坐下等,当然等的时间很短,但他确实找你有一桩事,我从他眼神里看得出来。”
句了就走到冬青树下去,呆呆地想刚才那些时间和空间的问题。毫无疑问,那个人另外有一套时间和空间,穿插在竹器店老板娘和他之间,有时产生无线电波干扰的效应。但他的确看见了那人的一个背影,妻子说他是自认为看见了。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就是这个家里的人都在劝他保留那种不切实际的生活态度,都很郑重地对待他的那些怪念头,有时反而搞得他很不舒服。他又不能确定自己究竟应该大发脾气还是俯首帖耳,或装聋作哑,实际上三者都不能做到。在很久以前饲养天牛的日子里,他终日沉醉于类似瓦片山的风景,时常神游,他懂得那当中的奥妙。而现在,竹器店老板娘的后院吸引着他,他就站在那里想山上的风景。通过他周围的人的口述,他内心经历着那种激烈的动荡,眼前白茫茫的空间里爬着蜘蛛,透过蜘蛛,他窥见了一望无际的云海,那是遥远的天边的风景,他想他也只能这样,要不然那个人怎么会看中他的呢?
句了打算继续等他,因为他今天已经看见了他的背影,那背影酷似同事老朱。
一大早句了就在擦皮鞋,他把全家人的皮鞋都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擦着,没注意到有个人已经在他面前站了好久了,抬眼一看,那人正是同事老朱。
“真的是你吗?我不敢相信。”
“我来好几次了,你都不在,真不凑巧。”他微笑着。
“我还以为……”
“算了算了,你以为我们见不成面了,是吗?结果怎样呢?我今天反倒来了。前不久我也退休了,就想起去瓦片山上养蚕的计划,我马上想到了你,于是想来和你聊聊,只有你才能领略这种工作的乐趣。”
“你碰见我妻子了吧,她总敦促我同你见面。”
“我?不,我没碰见她,我每次来,你家里都是一个人也没有,门也喊不开,你母亲大约睡着了。”
“啊?真奇怪啊,我妻子和你很熟的嘛,那她见到的就是另外一个人了,怪复杂的。”
“你说谁啊?”老朱瞪大了眼珠。
“我在自言自语呢。我同意你的想法,养蚕是一件充满乐趣的工作,我也愿意在风景如画的地方工作。我告诉你一件事,就在我们的街邻当中,有一个人在后院养了一些蚕。”
“我知道,是竹器店的女人吧,她妙极了,蚕养得真不错,房间里的墙壁上挂着一些英雄的照片,有点过时的那种英雄。昨天我还去参观了她的后院呢,妙不可言。”
母亲的卧房里发出木棍戳地的响声,是她起来了,她扶着墙,一拐一拐地移过来,盯着老朱看了看,断言说:
“他就是那个人嘛,我上次看见的就是他,这个瘦子,我们对他差不多已经熟悉了。喂,你别做出不认识我的样子好不好?我见过你两次了,就在最近。你就是那个人,来邀句了去养蚕的。”
老朱涨红了脸,急急地分辩: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我是句了的同事老朱,一起推销皮革的,从前我常来你家,来了就大家一起挤在厨房里吃饭,我们熟得很,不是吗?你还送过我一顶草帽呢,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看这世界要大乱了,你怎么会是老朱呢?我们都不认识你,你一来就坐在这里等句了,今天你终于等到了他,可说是有志者事竟成。你们一定有重大问题需要好好讨论,我这就到你那边房里去,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母亲退回自己卧房里去了。
老朱走了以后好久,句了还坐在那里想关于他的事。老朱从前是他的老同事,来往较多,他们之间究竟有过一些什么样的联系呢?句了回忆着,却始终回忆不起来。一切都是些无意义的碎片,是些做过后再也想不起来的琐事。句了觉得自己过去那几十年就是由这样一些碎片连缀起来的。
“有个人常来聊聊真好啊!”母亲在那边大声说道。
是啊,也许老朱的重大意义就在这里?还有竹器店的老板娘,剖鳝鱼的人,似乎在交流想法,还有母亲和妻子,涉及的都是一件事:去瓦片山上养蚕。那个人是存在于大家的谈论中,还是真的出现过?
五年以前,句了退了休,坐在破旧的公寓房前面的小院子里,心里就想着虫呀鸟呀的事情,还傻笑。后来城市里的建筑渐渐多起来,周围全被高楼大厦包围了,句了坐在落着尘埃的院子里,仍旧在想那些想过了千百遍的念头,只是偶尔有点感到古怪。那以前并没有人和他谈论,直到有一天,妻子告诉他遇见了长得酷似老朱的男人,从此与此有关的念头和事情便如雨后春笋长了出来。先是久违了的青虫忽然出现在门口的树上,又在一夜之间死掉,后来妻子在街上遇见那个人,再后来又由竹器店的老板娘将他大脑里那些混沌的事情清晰地讲了出来,于是他便生活在一种怪圈似的作用之中了。在这个怪圈里,母亲起着核心的作用,她成天躺在床上,却洞悉了句了心里的每一个念头。句了想,如果他从来没想过那种事,今天他还会不会与人谈论呢?正是因为这是从前无意之中开了头的事,现在便停止不了了吧。句了拿出老板娘给他的纸盒,放在耳边用力摇了几摇,蚕尸便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们两个看见的不是同一个人。”妻子说,“现在说出来这事就清楚了。”
“我觉得是一个人,这种事常有的吧,用不着分得那么清。”
“今天我又看见他,他说自从在桥上分手以后他还没和你见过面呢,因为总是不凑巧,这件事一定要想个办法才成。”
“妈妈怎样看待这件事?”
“妈妈什么都知道,你还不了解妈妈呀。”妻子眨了眨眼,嘴一撇。
现在句了感到了,无论他是坐在家里,还是走到街上,他始终是在别人眼皮底下活动的,因为这,他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有点我行我素的自豪,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沮丧。
“我明天就去市场买些小鸭子来养在这棵树下,挖个小池子,用竹子围个篱笆,以后每天挖蚯蚓来喂鸭子,说不定我还要买头小猪来养,那又怎么样。”他气鼓鼓地对妻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