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虫子有关的事(第7/8页)
句了在那块空地上站了一会儿,很不自在,周围的菜贩子吆喝声四起,主妇们穿来穿去,都用白眼扫他,还有一位故意冲过来撞了他一下又跑开了。忽然前面又开来一辆大卡车,所有的菜贩子都得让道,大家挤到槐树下面来,将句了推来搡去的,弄得他站立不稳。句了想回家去,但那大卡车将一条窄道堵住,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法通过。
“这是哪里来的车,怎么开到菜市场来了?”句了愤怒地问旁边的人。
但大家都装聋作哑,有人还对他做出讥笑的样子。
“他对自己倒底是如何估计的?”一个人在他背后轻声对别人说,“我觉得他实在是缺乏深思熟虑,太喜欢冲动了。”
等了老半天,车子好不容易启动了,人群松动起来,句了便慢慢向外走。走了不远,忽然看见卖鸡蛋的老婆婆的身影,在人流中向外钻,句了赶上前去,伸手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她回过头来,句了看见一位年轻女子,满脸病容,驼着背,就像个老太婆。句了觉得很不好意思,连忙装作没事一样看别的地方。
“买鸡蛋?”她问,“你把我错当成什么人了吧?刚才在那棵树底下,我就注意到你的眼神与众不同,所以大家都在挤你,容不得你。你不安于现状,这又有什么好处呢?你看我,有我肺病,每天还是来卖鸡蛋,不比别人差。我妈妈也是卖鸡蛋的,她中了风,一条腿都黑了,所以不能来了,我就继续了她的工作,我并不小看这件工作。”
那女子说完就消失在人流中,头也不回。句了想着她的话,心里翻腾着一些久远的记忆,那些记忆模模糊糊,想不清楚。
“你的精神看上去好多了,”妻子一边帮他拍身上的灰一边说,“没事就常出去走走,很有益健康的,现在你出去后,也没什么人来这里了,这是不是有点怪呢?”
“啊,依我看,这倒是很正常的呢。”句了说过了这话就轻松起来,他走到窗下去,看见大树的那几根旁枝依旧活生生地招展着,一点病都没有,又记起前几天自己曾说过要围一个水池养鸭的事来,又觉自己说话欠考虑,现在倒是一点冲动都没有了。妻子也说他今天显得沉着多了,很欣慰的样子。
他在房里转了转,忽然发现母亲不见了。她的床上的蚊帐已经挂好,毯子什么的也叠得整整齐齐,她出了什么事呢?
“妈妈在厨房里洗菜,她好多了,腿也不疼了。她说以前她一直为你担心,自己才有病的,现在你好了,她也好了。”
句了看见母亲的小纸盒放在枕头边,就忍不住好奇,走过去拿起纸盒,打开来看。纸盒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那么“嘣嘣”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也许,那只不过是母亲用指头敲得纸盒作响?句了站在那里,感到了母亲心里的城府,不由得就有点颤栗,他记起小的时候,母亲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放下纸盒,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里去。
但是母亲并不在厨房,句了又在屋里找了找,也不见她。
“妈妈到哪里去了?”句了问妻子。
“妈妈其实是搬走了。”妻子歉疚地说,“我怕你接受不了才说她在厨房的,她的举动把我吓坏了,她说走就走,一点都不通融,我们得罪她了吗?其实有她在这个家里我们倒有了主心骨似的,为什么她这么快就走?”
“奶奶就在这里不远,只有我知道她去哪里了。”儿子说。
“哪里?”妻子问。
“我不能告诉你们,反正她离这里不远。她说在我们家住了这么久,要换一个方式了。”儿子的态度不像在卖关子。
句了不想再追究下去,就又走到母亲床边,拿起那只空纸盒,放在手里转来转去的,心神恍惚起来。老板娘也给了他一个盒子,让他放在耳边摇晃,好好听听蚕尸发出的响声,母亲的盒子里原先到底有没有东西呢?句了想象母亲躺在蚊帐里,用指头敲空纸盒的神情,不觉十分好笑,母亲真是深不可测啊。句了在母亲的床上躺下,看着帐顶,闻见了母亲的气味,又忍不住发出笑声。
“你笑什么呀?”妻子问。
“妈妈的内心真奇妙。”句了说,“这一阵子我已经想通了,今后凡是我的邻居,比如竹器店老板娘、张老头,还有扫街的清洁工,我都要轮流去他们家拜访,不然我这一生也没别的事好干了。”
他说完就在屋里踱起步来,觉得自己像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似的。从前推销皮革的时候,他的心情与现在也有某些相似之处,那时在人流里面看太阳,心里面有很多悬而未决的事,每走一步,就丢下一些零零落落的记忆。几十年来,他一直渴望一种轻轻巧巧的生活,拼了全力去达到,可就是难以达到,总差那么一点点。比如现在,他又觉得自己得罪了老板娘,以及同事老朱。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待自己,心里有点忐忑不安。桑树和蚕子都成了失落的记忆,每当想到这事,就觉得自己在某时某地态度轻浮,缺乏深思。剖鳝鱼的男人还在不在那铺了水泥的院子里干他的本行呢?句了回忆起他那两只脚,对他的话记得很清楚,但是当时自己究竟说了一些什么,却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那一定是一些非常无聊的废话吧。还有墙上的那些照片,当时看起来是那么呆板乏味,现在回想起来,感到了那里面有某种自己从未体验过的内涵。
没有了母亲家里显得异常寂静,似乎大家都在轻手轻脚地行动,心中怀着默契。句了换了一身衣服,穿上皮鞋,走出门去。他走到外面,似乎心里有很明确的目的。
这一次,竹器店的老板娘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不再带他往后院去,却在店堂里找了一把椅子让他坐下,她一边打毛衣一边和他说话,有时来了顾客就去应付一下,完全是一副平平常常的样子。句了坐在那里,也觉得自己很平常。
“你的妈妈,已经来我这里住下了,这件事你知道吗?”她从毛衣上抬起头来,“她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女性啊。近来我们都不再缅怀,我们大家要重新开始。我、你母亲,还有院子里剖鳝鱼那一位,他是我弟弟,我们三个人静静地住在这里,彼此间也很少说话,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而你,每天都来拜访,坐一坐,说些不相干的事,我们彼此十分满足。往往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听见了街上人来车往,看见了那些男男女女的身影,你母亲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我弟弟从后院走过来,也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而我,在毛衣上织出了一朵水仙花,我们抬起头来,看见你出现在夕阳里……你怎样看待你目前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