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第8/20页)

“……要做手术?”

这是卡米尔觉得自己听到的问题。安妮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好像这些眼泪是独立于安妮而自己存在的,它们就这样冒出来,流下来,并没有什么逻辑。安妮的脸,除了静默的呆滞,毫无其他表述。

“我们还不知道……你冷静一点,”卡米尔低声说,“没事的……”

但是安妮的精神已经飘到了别处。她把头扭到了一边,像是觉得羞于见人,所以她讲的话就更听不清了。卡米尔觉得自己听到的是“不要这样”,她不希望有人看见这个样子的她。她完全扭过了头去。卡米尔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但是安妮没有任何反应,保持着一种拒绝的姿态,只是她的背影勾勒出她无声的啜泣。

“你希望我待着吗?”他问道。

没有回答。他待在那里,不知所措。过了很久,安妮摇摇头,不知道她是对什么说不,或许是对整个这一切,对现在所发生的,对已经发生的,对这猝不及防降临到生命的荒诞,对这种让受害者忍不住要去赋予一种意义的不公正。现在还无法和她对话,为时过早。他们不在一个频率。于是他们沉默。

她可能睡着了,不得而知。她慢慢转过身,平躺下来,双眼紧闭,然后一动不动。

就是这样。

卡米尔看着她,握着她的手,不安地听着她的呼吸声,试图与他记忆中她往日熟睡时的呼吸声做对比。他想起那些看着她入睡的时光。最初,他甚至会半夜爬起来看她,画她那游泳健将般的侧脸。因为在白天,他无法准确勾勒出她脸庞的精妙。他就这样画了不少她的速写,不眠不休地试图解读她的嘴唇,她的眼睑,解读这种纯净。或者速写她在洗澡被突袭时的剪影。正是在他无数次的失败中,他明白了安妮的重要性:如果说不论是谁,他都能在几分钟后像照相一般准确描绘出对方的特点,那么安妮身上,则有一种顽强的、不可捕捉的特质,每次都能逃过他犀利的眼光、他丰富的经验和他细致入微的观察。而现在,这个女人躺在那里,浑身浮肿,缠满绷带,像个木乃伊,不再有那种魔力,她只剩一副躯壳,一个丑陋的身体,毫无美感。

这就是几分钟之后让卡米尔火冒三丈的原因。

有时候她突然醒过来,发出轻轻的叫声,环顾四周,卡米尔在她身上看到了阿尔芒死前几星期里脸上的神情:那种说不明道不清的表情,以前从没出现过,这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僵死,一种自我意识的丧失。太不公平了。

他还没有从他之前的悲痛中走出来,护士就过来提醒他探访时间已经到了。她十分小心,只要卡米尔在房间里,她就不会离开房间。她的胸章上写着“佛罗伦丝”。她双手背在身后,结合了一种强硬又恭敬的态度,脸上带着表示理解的微笑,但因为胶原蛋白和玻尿酸而显得虚伪做作。卡米尔本想一直待到安妮可以和他讲话,他迫切地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无计可施,只能等待。该离开了,安妮需要休息。卡米尔走了出去。

要知道,他不得不等待二十四小时。

然而二十四小时,对于卡米尔这样的男人来说已经足以毁灭世界。

走出医院时,他还是什么信息都没有得到,除了人们在电话和医院里给他的一些解释。

事实上,除了一些大体情况,没有人知道别的信息,没有办法顺藤摸瓜。卡米尔眼前浮现的,只有安妮不成人形的模样,这对于一个受过情感创伤、心灵已经千疮百孔的男人来说太过刺激,这个场面激起了他本能的愤怒。

一走出急诊室,他就沸腾了。

他什么都想知道,立刻知道,他必须第一个知道……

不得不说的是,卡米尔完全不是一个复仇者。

他像所有人一样,不是没有仇恨,但就举一个例子,布依松,那个四年前杀死他第一任妻子的男人,他一直活着,而卡米尔也从没想过在他坐牢的时候买凶杀死他,尽管他在警察局有那么多关系,对他来说可谓轻而易举。

今天,关于安妮(她不是他第二任妻子,但他不知道用什么词去定义),关于她,也不是这样,不是一种复仇情绪。

就好像他自己的生命被这件事情威胁到了。

他需要采取行动,因为他无法想象这件事对他们的关系带来的后果。他们的关系,可以说是伊琳娜死去之后唯一为他的生命重新赋予意义的事情。

如果你觉得这些话太过夸张,那是因为你没有害死过你所爱的人。我保证,这会带来质的改变。

他烦躁地走下医院的台阶,眼前又浮现了安妮的脸,眼圈发黄,满脸淤青、浮肿。

他看到了她死去的样子。

他还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有人想杀死她。

就是这样一种重复,让他湿了眼眶。在伊琳娜死后……这两种情况并没有什么相似。伊琳娜是因为个人原因被人盯上暗杀的,而安妮只是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候遇上了那群浑蛋,但在这种时刻,卡米尔没法理清情绪。

他只是不能什么行动都没有,就这样坐以待毙。

什么行动的尝试都没有。

然而在早晨的电话之后,他还是本能地做出了初步的行动,尽管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安妮在八区的一起武装袭击中受伤并遭遇了性骚扰。”警察局的女警员在电话中这样说道。卡米尔喜欢这个词:“性骚扰”。在警察局,大家对此喜闻乐见。大家还喜欢“可疑分子”和“明文规定”,但是“蹂躏”则受欢迎得多。简简单单两个音节,就涵盖了人群中的推推搡搡到香烟店的一路尾随,谈话者都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了。

“什么意思,被人蹂躏?”

女警员也不知道更多了,她拿来一份报告读了一遍,让人不禁想问问她自己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武装袭击,有人开了枪。弗莱斯提尔小姐没有被子弹击中,但她被蹂躏了。她被送到了急诊室。”

有人开枪?对着安妮?在一次武装袭击中?事情是这样断断续续被表述的,理解起来并不那么容易,也很难想象。安妮和“武装袭击”听起来像是两个距离十万八千里的概念……

女警员解释说安妮身上什么证件都没有,也没有包,他们只在她的手机里找到她的名字和地址。

“我们已经打过她家电话,但是没有人接听。”

然后他们就转向了最常拨打的电话,于是看到了卡米尔的号码,在联系人的顶端。

她问了卡米尔的全名,用作笔录。她发音“烦啊烦”,卡米尔纠正她,是“范霍文”。短暂的沉默之后,她请他拼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