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6/7页)

“每天晚上我都会来这里,差不多就是这个时段。我们保持联系吧。”

斯蒂尔顿继续往下走去。明克继续坐着,脸上写满了惊讶。斯蒂尔顿身上散发着同以往不太一样的气息。简单说他变了,从他的步态和眼神都能看出来。

他的眼神再次变得坚定起来。

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

在刚刚过去的几年里,这样的眼神已经在不经意间从斯蒂尔顿的眼中溜走了,可是现在明克却发现眼前的杰利又再度拥有了跟当年的汤姆·斯蒂尔顿一模一样的眼神,分毫不差。

发生什么事了?

斯蒂尔顿对刚才在石阶上的会面非常满意。他了解明克,而且非常清楚明克的能力。明克所拥有的为数不多的天赋之一便是迅速获取资讯,他很善于从完全不处于同一圈子的人们的对话中捕捉到细微的有用信息——比方说一个名字或一件琐事,然后将它们整合起来。如果环境允许的话,他本来是能够成为一名出色的时事分析家的。

当然,前提是让他置身于跟现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下。

不过明克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天赋,在他初次接触到当时的侦缉总督察汤姆·斯蒂尔顿时尤其如此。于是斯蒂尔顿立即知道自己能够如何利用明克的汲取能力和愿意肆无忌惮地告密的特点。

“我没有告密!”

“抱歉。”

“你把我视为卑鄙的告密者吗?”

斯蒂尔顿仍然还记得两人间的这段对话,当时明克相当生气。

“我把你视为线人。你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斯蒂尔顿问道。

“说我是线人也行。当然,如果把我们之间的交流看作是两名专业人士在互相交流经验就更好了。”

“那么你所从事的专业是什么呢?”

“我是走钢丝的杂技演员。”

听了这话,斯蒂尔顿才意识到明克也许是比自己所利用的其他人复杂得多的告密者,也许这人值得自己投入更多的关注。

走钢丝的杂技演员。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斯蒂尔顿扛着一个搬运工通常用的那种纸板箱,穿过了英根特森林。他已经忘掉了同明克的会面,此时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座脏兮兮的灰色活动房屋之上。他拿定了主意,暂时搬到那里去住。

他知道警察对活动房屋的调查取证工作已经结束了,而市议会打算将其拆除。可是薇拉被谋杀这件事阻滞了相关部门的公文审批进度,于是那座活动房屋仍然还在原地。

只要它还在,斯蒂尔顿就会一直住在那里。

只要他能做到的话。

这件事做起来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首先,单是看到他们曾经亲热过的床铺就已经令他的心情难以平复。不过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先将纸板箱放在地上,然后坐在那张床铺对面的床铺上。总的来说,这房子至少还比较干燥。房子里有一盏灯和几块垫子,如果再买一根新的管道,再加上一点维修工作,他就一定能让液化气炉重新投入使用。蚂蚁在他周围爬来爬去,但他完全不在乎这一点。他环顾了一下,警察已经将薇拉放在活动房屋里的大多数东西都带走了,包括一幅他所画的鱼叉。他曾经和薇拉一起坐在这张桌子旁边,薇拉问起他的童年生活是怎样的。

“跟鱼叉有关吗?”

“有一点吧。”

他曾向她讲过一些关于鲁德洛加的事情,鲁德洛加是位于斯德哥尔摩北面的群岛。他还谈到过自己是由祖母抚养长大的,他常常想起小时候看到人们捕猎海豹和抢掠失事船只的情形。薇拉总是全神贯注地听着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听起来你的童年生活不错啊。对吗?”

“是的,确实不错。”

她不必再知道更多的内容了。除了梅特、马尔腾和他的前妻之外,没有人知道得更多了。

甚至连阿巴斯·法西也不知道。

这个时候鲁内·福尔斯可能正坐在警局办公室里看着一幅画上的鱼叉,思考着这跟薇拉·拉尔森谋杀案是否存在某种关联……想到这儿斯蒂尔顿心里暗自发笑。福尔斯是个笨蛋,他绝不可能破获谋杀薇拉的案子,他的工作不过就是混混时间而已,完了交一份报告上去,然后他就会迫不及待地将自己肥硕的手指伸进保龄球里去了。

那才是他最想做的事情。

斯蒂尔顿躺在床铺上,伸展开四肢,随即再次坐了起来。

要接管薇拉的活动房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似乎仍然留在这里,他能感觉得到,也能看得到。地板上仍然有未擦净的血迹。他站起身来,将一只拳头砸到了墙上。

他再次看着地上的血迹。

他从来不曾有过报复的念头。作为一名谋杀案调查员,他始终跟受害人、行凶者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至多,他偶尔会因看到事情对双方家人所造成的影响而动容,那些原本过着正常生活的普通人就像突然被一颗闪电球击中了心脏一般。他还记得有一天清晨他得唤醒一位单亲母亲并告诉她,她的独生子已经坦承自己杀了三个人。

“你是说……我儿子吗?”

“是的,拉赫·斯文松是你儿子,对吗?”

“没错,你刚才说他做了什么?”

诸如此类的对话常常会在斯蒂尔顿的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迹。

不过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复仇。

现在薇拉被杀害了,这一次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再次坐在床铺上,抬起头看着脏兮兮的天花板,少许雨水穿过略微破损的有机玻璃穹顶的缝隙,滴流进了屋子里。他慢慢地开始考虑一些通常都会被他阻隔在心门之外的事情。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他怎么会拖着自己差点儿就彻底报废的身体,来到这间遍地蚂蚁、有着尚未完全拭掉的血迹的活动房屋里呢?

他清楚记得六年前是什么事促使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这是他永远都忘不了的。事情跟他母亲的遗言有关。然而,他仍然因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而吃惊不已。放下各种事情……他是如此轻易地做出了决定,然后如此迅速地故意使自己走向枯竭。他放下了自己能放下的所有事情,也放下了一些自己觉得还不能放下的事情,接着便努力地让自己开始沉沦。随后,他发现原来一件事可以如此容易地导致紧随其后的另一件事发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他自我放逐,于是他很快就进入了一种完全不承担任何责任、完全无所作为的生命状态。

他进入了一种空无的状态。

他曾经多次在心底思索过这种空无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其他所有人的存在都与自己无关。他曾思考过人生中一些重大问题,诸如生与死,以及人活着的意义等等。他想找到生命的锚,想找到人生的目的,可是最终他什么都没能找到。他从大众都能认可的生活状态沦落到了被众人鄙视的生活状态,在此期间他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