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来历不明的蛋(第2/5页)

张保庆从小和别人不一样,除了学习不好什么都好,天生跟书本无缘,一拿起书来就犯困,一提起笔来就发呆,逃学、旷课、不写作业,不好好学习又不愿意干这伺候人的行当,总觉得自己将来能干成一番大事业。同是一世为人,凭什么别人可以当“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他却要去饭馆端盘子?

表舅跟他说:“什么叫伺候人的行当?这都什么年代了,观念怎么还这么陈旧。现如今劳动人民当家做主,谁敢瞧不起劳动人民?端汤上菜早不是下九流了,而今各个行当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为人民服务。你先去当个服务员,将来万一有出息了,说不定还能当个掌勺的厨子,挣得钱多,待遇也好,在后厨说一不二。说悬了,到时候经理都得看你脸色,那你小子可是叱咤风云、一步登天了!”

张保庆这个不爱听:“瞧您这话说的,我多大出息?好嘛,顶天了是一掌勺的?”

既然不愿意在饭庄子当服务员,那他想去干什么呢?张保庆上完初中学的钳工,在那个年代,工人是相当不错的职业,工资铁杆儿庄稼似的按月发放,不迟到、不旷工便有奖金,福利补贴之类的待遇也好,混够了岁数一退休,国家还管养老送终。当时有句话评价厂子里的各个工种,说是“车钳铣没人比,铆电焊对付干,要翻砂就回家”。这话怎么讲呢?当工人最好的是干钳工、车工或铣工,钳工保全都是技术活儿,晃晃悠悠到处走,比较闲在,而且那手艺荒废不了,到什么时候都用得上;车工、铣工则是整天守着车床、铣床,耗时间却不用走脑子,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也是随便歇着,在车间里看报纸、打扑克、喝茶。所以这三个工种最舒服,厂子里的人都想做。至于铆工、焊工需要吃些辛苦,赶上有活儿的时候,工作量比别人都大。电工同样是技术工种,居家过日子不乏用武之地,哪家电表、灯管坏了,免不了要麻烦懂电的师傅,所以电工很吃得开。不过以前的人们大多认为——带电就有危险,你虽然有防护措施绝缘手套什么的,可“万”里还有个“一”呢,万一哪天出了差错,那可是要命的事。这不像别的活儿,胳膊卷进车床了大不了截肢,至少还能留下条命,电工不出事则可,出了事一定是大事,因此电工也给列为二等了。“要翻砂就回家”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厂子里最苦、最累的活儿就是翻砂,干这个工种还不如直接回家待着。张保庆学的钳工,起初本想混一辈子大锅饭,无奈家里没关系、没路子,厂子不看专业,硬给安排了翻砂工,凑合干了几个月,差点儿没累吐血。他实在吃不住那份辛苦,又托人转到了面粉厂,工作了也没多长时间,嫌那地方粉尘太大,容易得肺结核,索性蹲在家当了待业青年。

他自己给自己吃宽心丸:进厂当工人有什么好的?老老实实每天到点上班、到点下班,刮风下雨不敢迟到,累死累活挣一份死工资,整日里柴米油盐,将来娶个媳妇生个孩子,再教育孩子长大也这么做,那才是真没出息。常言道“好汉子不挣有数儿的钱”,男子汉大丈夫坚决不能走这条路,谁愿意干谁干去吧,我是不去!

在我表舅眼中,张保庆始终是个没出息的待业青年。而在我看来,他是个挺能折腾的人,从小胆子就大,敢做敢闯,向来不肯循规蹈矩。

举个例子,以前有种关于耳蚕的传说,说“耳蚕”那是叫白了,也有称“耳屎”或“耳垢”的,总之是耳朵里的秽物,据说正常人吃了这玩意儿,会立刻变成傻子。家里大人经常这么告诉小孩,说胡同里那个老傻子,正是小时候误吃耳蚕吃傻的。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可以当真,反正大伙儿都这么传。以前的孩子大都又淘又馋,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放,家里大人经常拿这种话吓唬孩子。张保庆在家待业,闲极无聊在胡同中跟别人打赌,说起吃耳蚕能变傻子,有人当场从自己耳朵里掏出来一大块耳蚕。这小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掏过耳朵,可想而知耳朵里有多少东西,从中掏出来的这块耳蚕,能有小指甲盖那么大,也不知道存了多少年了,黄里透绿,放在手里给张保庆看:“你敢不敢吃?”张保庆胆子再大也不敢嚼,只能把心一横,全当是吃个蚂蚱,捏起来扔到嘴里,拿凉白开往下一送,气不长出面不改色,结果也没有变成傻子,彻底将“吃耳蚕变傻子”这个愚昧无知的歪理邪说打破了。这下可好,他一举震惊了整条胡同,还因为打赌赢了二十根小豆冰棍儿。

张保庆成天这么混,表舅实在看不下去了,十八的大小伙子在家待业吃闲饭可不成,这个不想干,那个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文不能卖字、武不会练拳,成天招灾惹祸捅娄子,只好走后门托关系,让他去“蓬莱春”后厨学能耐。可张保庆却不识抬举,脖子一梗死活不去。表舅真生气了,好说歹说都不行,干脆也甭跟你废话了,文的不行来武的,抡起笤帚疙瘩就是一顿抽,打得张保庆没处躲没处藏,只好到后厨拜师当了学徒。

饭庄子里掌大勺的,个儿顶个儿都有一手绝活儿。张保庆拜的这位师父,在这个饭庄子干了三代,从他爷爷到他爹再到他,家传有一手绝的,一个人盯五个灶眼儿,说行话叫“连环子母灶”,大灶、二灶、高汤、笼屉、砂锅,掂起大勺上下翻飞,身上一个油星子不沾,讲究“手眼身法步”一气呵成,你光看他炒菜都是种享受。这样的厨子一个人顶五个人用,评特级职称,工资也是普通厨师的好几倍。表舅舍了一张老脸,好不容易让张保庆拜了名师,怎知张保庆一进去就不想干了。因为什么呀?这一行得从入门开始,剥葱剥蒜、洗菜择菜,先练三年,这才允许你在墩儿上备菜。前边的服务员下了单子,你这就得都把材料预备齐了,掌勺的不看单子,完全看备菜的给什么,比如这一盘备的是鸡丝、海参、玉兰片、葱姜切末,就知道要做烧三丝,下一盘所有材料都一样,唯独葱姜末改成了葱姜丝,大师傅就明白了这盘是烩三丝,炒错了那是大师傅的责任,备错了可都怪在你头上,该扣钱扣钱、该检讨检讨,在墩儿上备菜又是三年。接下来练“红案儿”,杀鸡、宰鱼、切肉,又腥又臭不说,还容易切手,这得一年;和面、揉面、做面食还要练一年,这叫“白案儿”。没七八年上不了灶,上灶之前还要先练翻炒、掂锅、翻勺,拿炒勺装上沙子,少说也得有个十几二十斤,一天练下来全身酸疼,而且万一失了手,那一锅的热沙子招呼在脸上,非落一脸大麻子不可。“连环灶”一共五个灶眼,一个灶眼两年,把这一整套全学会了,至少搭上半辈子时光。张保庆一想都绝望了,真不认命干这个,又回家当上了待业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