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来历不明的蛋(第4/5页)
老猎人都知道,林貂平日里出没无踪,连个影儿也瞧不见,唯独在秋天可以见到。这个季节是林貂的发情期,它们会跑出来传宗接代,一年仅仅这么一次,雌貂怀胎七八个月才能产崽,都快赶上人了,其稀少程度可想而知。到了这几天,雄貂性淫,大白天也出来转悠,到处寻找雌貂交配,满脑子都是这一件事儿,警惕性变得很低,让猎狗一吓唬很容易发蒙,只有这时候才有可能被猎户活捉。张保庆跟四舅爷在老林子中走了大半天,翻山越岭,东转西走,眼看日头往西沉了,什么都没见着。原以为今天要空手而回,掉头正要往回走的时候,打头的猎狗突然一阵狂吠,叫声震动了山林。
张保庆听到猎狗的叫声,心中诧异,撒开腿飞奔过去,待到近前,但见枯枝蔓草间有只小兽,嘴尖尾长,四肢短小,油亮的皮毛黑中透紫,小脸儿长得近似黄鼠狼,身子又比黄鼠狼短,正是四舅爷所说的“大叶子”!大小足有两掌半,爪下按住一个蛋,可能是刚偷到的鸟蛋,正想吃呢,结果让猎狗堵在这儿了。这东西两个小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如若眼前只有一条猎狗,大叶子扭头一跑,七绕八绕或是往树顶上一蹿就甩掉了,可如今同时面对三四条猎狗,这只林貂也愣了一下,这才扔下鸟蛋,“嗖”的一下逃进山林,几条猎狗跟在后头穷追不舍。张保庆顺手捡起地上的鸟蛋,当时见猎心喜,没承想真碰上了大叶子,只顾去撵逃走的大叶子,别的事一概没想,全抛在九霄云外了,直到半夜回了屯子才让他大吃一惊。
张保庆已经在山里住了一阵子,对各种山货早已见怪不怪,如果说平时捡到个鸟蛋或者蛇蛋,他根本不用过脑子,准和四舅爷一样,先拿起来对太阳照一照,再当场磕破了一口嘬个干干净净,随捡随喝。至于为什么要对着太阳照这么一下,张保庆开始并不知道,也没细想过,看四舅爷这么做他也照葫芦画瓢,以为这只是打猎的习惯,觉得挺好玩儿。后来四舅爷告诉他,那是看这个蛋有没有“雄”,其实这也是说白了,有雄的蛋是受过精的,可以孵出小鸟,跟鸡蛋一样。打猎的在森林中捡了鸟蛋,把在日影中照上一照,如果不透光,那就是有“雄”的,必须原样放好了。因为打猎靠山吃山,吃的就是这口饭,虽是杀生,却不能赶尽杀绝。什么能打什么不能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这都有规矩。比如打公不打母,这是怎么个道理呢?打一只母的等于打了一窝,长此以往只会越打越少,绝了自己的饭口。常言道“劝君莫打三月鸟,子在巢中盼母归”,打这个太损阴德,按迷信的话说这叫造孽,迟早会遭报应。
如若是没得过“雄”的野鸟蛋,打猎的尽可以随便吃,那玩意儿是大补,经常生喝野鸟蛋长力气,翻山越岭如走平地,远比当今的各种滋补药品和能量饮料货真价实,绝对无添加、无污染,纯天然非转基因。捡到蛇蛋也能喝,纵然是毒蛇的蛋也不用担心,不仅滋补还可以入药,起到通经活络的作用。一般的野鸟蛋外壳粗糙,带有五颜六色的斑点,没有太大的。张保庆捡起这个鸟蛋,拿手一掂却觉得略沉,个头儿也大,能有鸡蛋那么大,没斑没点还挺细滑。他心里转了一个念头,认为是山鸡下的蛋,随手塞进挎包,寻思回去来个小葱炒鸡蛋,晚上给四舅爷下酒,然后加快脚步,跟随猎狗往前追赶林貂。
长白山脚下的猎屯子家家户户有狗,少则一两条,多了一大窝,带上猎狗上山打猎称之为“撵山”。山中野兽不会在开阔的地方等你来打,要么躲在密林之中,要么蹲在草棵子里,不会自己跑出来,打猎的一声令下,成群的猎狗如同一阵黑旋风,一边跑一边吠叫。狗是极阳之物,身上有一股躁动之气,在东北有些地方,立冬那天都要炖上一锅狗肉,俗话说“喝了狗肉汤,棉被不开箱”,可见其性燥热,即使进山的猎狗不叫,也会惊动藏匿的野兽。这时候猎人们举枪射击,十拿九稳。遇上林貂这样的小兽,不必等打猎的出手,只吩咐猎狗与之周旋,也可以直接生擒活捉。
此时此刻,那只林貂四爪生风,拼了命地狂逃,换谁也得玩儿命啊,逃不掉可就变围脖了!加之林貂灵活迅速,身形小巧,上蹿下跳、闪转腾挪,还会绕着树跑,所以很不好逮。可那几条猎狗跟了四舅爷多年,也不是白给的,可以互相配合,分头包抄围堵,让它顾得了头顾不了腚,三五个回合便将林貂咬住。猎狗通人性,知道咬出窟窿的貂皮不值钱,不敢使劲儿咬,叼住不撒嘴让林貂不能动也就是了。等四舅爷和张保庆追过来,几条猎狗纷纷摇起尾巴找主子请功。林貂狡诈多变,善于装死,这也是一门保命的绝活儿,它打好了主意,让狗咬住之后脑袋爪子一耷拉,一动不动地装死。
四舅爷常年进山捉林貂,知道这玩意儿会装死逃命,喝令猎狗不许松口,从身后摘下背来的笼子,右手戴上一只铁网手套,揪住半死不活的林貂塞了进去。那手套是用一个个细小铁圈编成的,刚柔并济,既不影响穿戴,又能起到防护作用,可以避免被小兽咬伤了手,是掏獾捕貂的专用护具。虽说林貂这东西个头不大,却也是牙尖嘴利,它这一口下去,却足以把人的手指咬断。
再说那只林貂装死不成,似乎也明白难逃活命,在笼子里龇牙咧嘴作势吓人,又东蹿西突地乱撞。四舅爷根本不理会它怎么折腾,今天这趟没白来,收获是真不小,拎起笼子哼上小曲下了山。爷儿俩把林貂带回家,当即磨刀开膛,再用小刀一点点剥下貂皮,用水洗干净血污,拿树枝做成一个方形的框子,把貂皮撑开绑在上边,再去掉挂在上面的碎肉,整个过程小心翼翼,生怕刮破了皮子,这叫熟皮子,然后晾在院子里风干做成皮筒子。林貂余下的五脏六腑和肉切成长条,加上佐料煮熟了,放在树枝架子上晾晒成肉干,打算存到过冬,炖菜时再放进去吃,增鲜提味,真是要多香有多香。脑袋、爪子之类的零碎儿喂了那几条猎狗,半点儿没糟蹋。
张保庆跟四舅爷忙前忙后,活剥貂皮时他捂上眼不忍看,先前捡到个鸟蛋塞进包里,到这会儿全然忘在了脑后。四舅爷捉了两巴掌半大小的一条“大叶子”,可把老头儿给乐坏了,打了一辈子猎,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林貂,以往赶上巴掌大小的就了不得了,这可值了老钱了。他越想心里越高兴,今年准能过个好年,眯起眼“吧嗒吧嗒”地抽烟袋锅子。东北的烟叶子叶片厚实,味道香醇,抽起来过瘾,唯独烟太大,一抽上整个屋子云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抽完烟歇够了,四舅爷让老伴儿包饺子,烫壶酒多整俩菜。东北屯子里能有什么菜,也无非松茸蘑菇炖土鸡、木耳炒花菜、酸菜粉条汆白肉、整锅的手扒肉。手扒肉是大块狍子肉放到锅里,拿慢火煨上,接连几天不断火,吃一块用刀割一块,蘸上盐和野韭菜花、野葱调和的肉汤吃,做法很糙,东西可全是好东西,不在这个地方,你想吃也没有。张保庆特别喜爱吃狍子肉,又正是“半大小子吃跑老子”的年纪,吃得多饿得快,看见好吃的就不要命,刚到长白山那俩月吃撑了好几次。老时年间有“吃狍子,得长生”的说法。当天的菜比过年吃得还好,张保庆也乐坏了,甩开腮帮子,吃了个沟满壕平。吃饭的时候,四舅爷特地打开了一坛老烧酒,长白山的烧酒度数极高,入口有如烧红的刀子,故有“烧刀子”之称。四舅爷这个酒封存了好几年,酒性猛烈,遇火能燃,拍开了封泥酒香四溢。老爷子今天高兴,一杯接一杯地喝,来了兴致非让张保庆陪他整两口。张保庆没喝过白酒,奈何推不过躲不掉,加上在山里跑了一天,累得不轻,两杯烧刀子下肚,酒意撞上来,顿觉脑袋昏昏沉沉晕头转向,早已认不得东南西北了,回屋倒在炕上蒙头大睡,跟个死猪一样,天王老子来了也顾不上了,挎包也放在了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