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王马殿臣(中)(第5/13页)

二人吃饱喝足了,等到定更天前后,一个骑驴一个扛杆子又奔了坟地。前边有车后边有辙,昨天怎么来今天还怎么来,马殿臣也是一回生二回熟,来到坟前抡起杆子正要打,群狐又从坟中出来下拜,一个个战战兢兢、悲悲切切,显得又惊又怕。窦占龙这一次不要金珠了,让它们明日子时之前献上夜明珠百枚,迟一刻少一颗定打不饶,说罢抹头就走,一句废话都没有。

简单说吧,转天早上,窦占龙的屋中又多了大大小小一百颗夜明珠。二人这是走顺腿了,此后每天夜里都扛上杆子到坟前溜达一趟,什么是珊瑚宝树、怎么叫羊脂白玉,什么值钱要什么,要什么来什么。也有给不够的时候,窦占龙到了坟前不由分说,先让马殿臣打一杆子。一连七八天,几乎天天如此。单说这一日,马殿臣由打坟地回来,躺在炕上寻思:这个窦占龙真叫人心不足蛇吞象,怎么还没个够呢?故老相传,憋宝的个个贪得无厌,发多大财也觉得不够,看来此言不虚,不过即使搬来一座金山,成天住在这大车店中住土屋吃粗粮,这又有什么意思?

马殿臣正在炕上前思后想,忽然闻到一阵臊臭。他起身一看,见屋中多了一个小老头儿,一身暗红色的裤褂,脸上皱纹堆叠,须发皆白。马殿臣想问一声“来者何人”,他这话还没出口,老头儿已经跪倒在地,口中连称:“好汉饶命。”马殿臣心下奇怪,扶起老头儿问道:“老人家,你这是何意?你我二人素不相识,因何让我饶命?”

老头儿说道:“好汉见问,不敢不如实相告,我正是坟中为首的狐狸,你和那个憋宝的这一招儿太狠了,我举族老小住在此处多年,从不曾为祸世人,如今被你们逼得走投无路,成天给你们二位献宝,迟上片刻,就得挨你这杆子,一下打掉一百年道行,如何承受得起?还望好汉高抬贵手,放我等一条生路吧!”说完泪如雨下,磕头如同捣蒜。

马殿臣是山东爷们儿,红脸的汉子,从来心地耿直,说他杀人不眨眼,杀的可全是不义之人,绝不欺压良善。狐狸住在坟里不招灾不惹祸,并不曾碍了谁,更没有兴妖作祟,况且这几天下来,金珠宝玉已是得了不少,几十辈子享用不尽,何必如此贪得无厌呢?马殿臣对老头儿说:“老人家,打坟这招儿不是我出的,我只是卖卖力气,你何不去求隔壁的窦占龙?”

老狐说:“憋宝的窦占龙‘贪’字当头,眼中只有钱财,岂会理睬我等死活?只求好汉你将杆子毁了,放我辈一条生路!”

俗话说“横的难咽,顺的好吞”,马殿臣是个顺毛驴的脾气,你要是跟他叫板,哪怕他一百二十个不占理,也不会说出一个“服”字。可眼前这个老头儿,且不说是人是妖,这么大岁数跪在地上给他磕头,让他于心何忍?再加上确实理亏,就是欺负人,当下一咬牙一跺脚,迈步出门从柴房拎了一柄斧子,几下将那根挑头杆子劈了。老狐狸又给马殿臣跪下,不住磕头谢恩。马殿臣上前去扶,不料一跌而醒,耳听鸡鸣四起,始知是南柯一梦,不过再看怀中的杆子,却跟梦中一样断成了两截。

马殿臣暗觉古怪,起身去找隔壁的窦占龙,推门进屋一看,堆积如山的金珠宝器都不见了,窦占龙横躺尸在地,早已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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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殿臣见窦占龙死了,财宝也没了,呆立原地直冒冷汗,没想到妖狐趁夜入梦,诓自己劈了杆子,上了它的当!想到此处懊悔不已,而今合伙的窦占龙死了,金银财宝没了,挑头杆子也折了,连野渡都摆不成了,这才叫“竹篮打水——一场空”。暂且顾不上后悔,等会儿伙计进来送饭,一看死了一位那还了得,人命官司可有得打了。想到此处,马殿臣连门都不敢走了,推开后窗户跳将出去,脚后跟儿打屁股蛋儿,来了个逃之夭夭。

咱们前文书说过,窦占龙骑在黑驴上走南闯北,身上有通天的本领,就这么让狐狸害死了?您是有所不知,书中代言,窦占龙并非常人,相传他这一辈子要躲过九死十三灾,死在大车店里的仅是一个分身,替他死上一次。窦占龙来找马殿臣打坟,也不是为了要钱,只不过借此应一个劫数。

再说马殿臣从大车店逃出来,躲在河边的禹王台过夜。之前这些天,虽说也没享多大的福,但是吃得饱喝得足,而今又落到了身无分文的地步,可叹没有发财的命,金山银山摆到了眼前也留不住,怎么就这么倒霉,送到嘴边的鸭子都能飞了,当真命该如此?心里憋了一口恶气不知何处去发,直恨得咬牙切齿。忽然间又闻到一股狐臊,揉了揉眼睛闪目观瞧,昨天那个老头儿又来了。马殿臣气不打一处来,心说:我正待寻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那可怪不得我马殿臣了!不由分说举拳便打。老头儿急忙抱拳拱手:“好汉,且息雷霆之怒,慢发虎狼之威,容我说两句,你听听在不在理。献给窦占龙的财物,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只不过还回去了而已。先前你们用挑头杆子打坟,道行小的都被打得灰飞烟灭了,我辈迫于无奈才去给你们运财,那是好来的东西吗?谁用了谁遭报应,因此我拿回去还了,这可是替你我消灾免祸。窦占龙死于大车店,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你却不该死,阁下乃大富大贵之人,只不过未到发迹之时,何必拘于这些许薄财?”

马殿臣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听这老头儿说的言之有理,自己还不了嘴,只得叹了口气,说道:“日后的富贵我不敢想,那是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眼前吃不上饭却是真的。”

老头儿哈哈大笑:“如今你有恩于我,我岂能弃你于不顾?如若不嫌弃,请到我那儿吃顿便饭。”

换个人打死也不敢去,狐狸住的是什么地方?马殿臣可不在乎,有饭吃那还犹豫什么?老头儿带上马殿臣,三绕两绕,又来到那片坟地,却不见了那座巨塚,眼前分明是一片深宅大院,金钉朱户好不气派,里头重门叠户、屋宇连绵,不知有多少进。马殿臣看傻了,两只眼不够使唤,但见屋里屋外灯烛通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家奴院工、婆子老妈,黑白丑俊各有不同,都出来远接高迎。

马殿臣在老头儿的带领下进了正厅,屋子里雕梁绣柱,别有洞天。进来分宾主落座,老头儿吩咐下人赶紧设摆筵席,然后陪马殿臣喝茶聊天儿。很快有人上来通报酒宴齐备,马殿臣又随老头儿进了饭厅,迎面的大八仙桌子上满满登登摆了一桌子的菜,杯盘碗盏摞得老高,烧黄二酒都烫好了。马殿臣定睛观瞧桌上的宴席,没别的,一水儿的鸡:烧鸡、烤鸡、白切鸡、熏鸡、炸鸡、麻油鸡、蒸鸡、煮鸡、黄焖鸡、炒鸡、炖鸡、花子鸡,鸡丝、鸡块、鸡条、鸡片,外加一大盆鸡汤,整个一百鸡宴。马殿臣暗自好笑,除了鸡还是鸡,就没别的了?他当时饿急了,也不讲什么礼数了,对老头儿一抱拳,坐将下来甩开腮帮子一通吃,这没出息劲儿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的,整只鸡拿起来顾不得撕,张嘴就啃,一口就咬掉半拉鸡胸脯子,噎住了用酒往下顺,酒再顺不下去,站起来连直脖子带跺脚往下咽,咽完了坐下接着吃。老头儿坐在主座上相陪,酒喝干了给倒上,吃完了这碗把旁边的盘子递过去,屋里屋外一大帮子人伺候马殿臣。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吃得马殿臣胸脯子顶住了下巴,这才把筷子撂下,此时已有十分醉饱,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迈不开步。老头儿又吩咐人把马殿臣安置到一处上房,让他歇息一宿,吃饱喝足了好好睡上一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