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金王马殿臣(下)(第6/12页)

为了防止秧子们“滑”了,晚上还得“熬鹰”,让秧子们两人一对儿,脸对脸坐好了互相抽嘴巴,一宿不能停,否则非打即骂,再不然就给上私刑,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二龙吐须的马鞭说抽就抽,这叫“拷秧子”。为了让秧子们“交底”,家里趁多少钱、多少粮,金镏子、大烟都藏在哪儿,全得说出来,好定赎秧子的价码。而且把秧子折腾得没有人样了,本家来看秧子的时候觉得心疼,十有八九会赶快给钱。如若这家迟迟不来赎人,就从秧子身上卸点儿东西,或是鼻子,或是耳朵,或是剁根手指,让“字匠”写一封信给本家送去。家里人打开信封见到半只耳朵、一个鼻子,几乎没有不服软的。

赎秧子得给土匪进项,“大项”、“小项”一样不能少,“大项”是钱,“小项”是东西,赶上有钱的人家想赎人,得出多少钱呢?大项5000银元,小项烟土200斤、茶叶200斤、粮食100担、烧酒50坛子。小门小户会少要一点儿,那也够倾家荡产的。土匪虽然心狠手辣,但是轻易不撕票,活秧子可以换钱来,死了一文不值。有的绺子之间还互相倒秧子,你要不出钱来,便宜点儿卖给我,我有办法让他们家掏钱。可也真有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的,有的秧子在绺子里待上一两年,直到死在秧子房也没人来赎,这就砸手里了。还有的人家吝啬,有钱也不赎人的,要钱不要命,这样的人家能是善男信女吗?至亲骨肉都不舍得花钱赎,更别提怎么对待下人了。以前迟黑子绑过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绑上山的时候孩子才三岁,托花舌子[3]把话递过去,没想到本家老太太真狠心,也让花舌子给土匪带个话,这孩子太小,长大了也不知道是个葫芦是个瓢,让他跟山上待着吧,不赎了。这么小的孩子谁也下不去狠手,迟黑子只好认成干儿子抚养成人,后来也在山上当了土匪。迟黑子也疼他,因为此人肩上有片红胎记,起了个诨号叫作“血蘑菇”。

马殿臣点过秧子房的秧子,吩咐手底下几个崽子,把秧子分成两下子,良善人家出来的,洗澡换衣服,放到另一个屋子的火炕上,到时候给口饱饭吃。恶霸地主家出来的,仍关在秧子房,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死一百回也不为过。有钱的地主也不都是坏人,有的并无恶行,土匪只是图财,没必要让他们受罪。为富不仁的秧子仍交给崽子们,只要不死怎么都行,马殿臣也不去多问。有普通人家的迟迟不肯赎秧子,大当家让马殿臣从他们身上卸零碎儿,一般是“抹尖儿”,生生把耳朵、鼻子割下来。马殿臣于心不忍,割秧子耳朵之前,先把两根小木棍用铁丝连上,夹住秧子的耳根子,再把铁丝拧紧,过一会儿紧几扣,直到耳朵根子上没了血色,这才手起刀落,又赶紧给糊上草木灰,这样流不了多少血,割完还给上几口大烟抽,手底下的崽子们无不说马殿臣仁义。

这一天马殿臣交了那个黑心老地主的秧子,到分赃聚义厅禀报大当家。正好迟黑子召集四梁八柱前来议事,告诉他们另外两个绺子来人了,准备和他们联手去姜家屯砸窑。姜家屯的住户多为同宗同族,族长外号叫“姜老抠”,是个老奸巨猾的大地主,去年将屯子中的坏小子凑在一起,都给配上枪,让他们当保险队,专门防御山上的胡子,屯子里各家出钱养着他们。明面上说是保险队,实乃姜老抠的走狗,帮着他欺压良善、为非作歹。姜老抠有了这支保险队,简直成了姜家屯的土皇上,在地方上说一不二,到处欺男霸女,没有干不出来的坏事儿。由于姜家屯人多势众又有枪,按黑话说是个“响窑”,小股绺子不敢去砸。因此他们三个绺子兵合一处、将打一家,想一举砸了这个响窑,杀一杀姜老抠的威风。眼瞅天气越来越冷了,干成这一票,正好分了赃下山猫冬。

迟黑子和四梁八柱商议定了,命插千[4]的乔装打扮到姜家窑打探地形。一切安排妥当,三个绺子加起来出动了四五百土匪,黑压压一片下了山。姜家屯的“保险队”才二十几个人,又是一群无所事事的二溜子,手上有枪也打不准,平日里欺负老百姓都吆五喝六的,真碰上硬茬子那就真是乌合之众了,而这三个绺子中的炮头儿个个都是神枪手,交上火放倒了几个,其余的吓破了胆,屁滚尿流地扔下枪支跪地投降。

群匪压进姜家窑之前,迟黑子又交代了一句,告诉另外两个匪首和四梁八柱:“把手底下的崽子们看住了,谁胆敢横推立压,别怪我的瓤子不长眼!”“瓤子”说的是子弹,这也是黑话。土匪们一拥而入,水香设好卡子,盯住了有没有人出去通风报信,以防保安队前来偷袭。一众土匪分头到各家搜敛财物,装满了三十几辆大车,又在空地上摆好桌椅板凳,崽子们想吃什么就让屯子里的人做,饺子、面条、烙饼,什么好吃整什么,甩开腮帮子可劲儿地造,从晌午一直吃到天黑。这时候踉踉跄跄走过来一个老头儿,往迟黑子桌前一站,满脸的怒火,声称有土匪把他家闺女糟蹋了,说你们抢也抢了,吃也吃了,全屯子人伺候你们,久闻大当家的是个好汉,咋也祸害女眷呢?迟黑子一听急眼了,谁不要命了,胆敢坏了规矩?当时叫人把这一拨儿卡子[5]换下来,在空地上一字排开,让老头儿挨个儿辨认:“谁祸害了你家闺女你就在这儿给我找出来,我替你做主。”老头儿举着灯笼一个一个看,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崽子,大伙儿一看这可不好办了,怎么呢?原来这祸害人家闺女的不是旁人,正是迟黑子的义子血蘑菇。血蘑菇哆哆嗦嗦往迟黑子面前一跪,磕头如同捣蒜,口称:“大当家的饶命!”他可知道迟黑子的脾气,坏了别的规矩倒也罢了,对横推立压的崽子绝不会手下留情,那得吃瓤子。血蘑菇磕破了脑袋,见迟黑子无动于衷,心知磕头求饶对付不过去这一关,一咬牙抠下自己一只眼珠子,连血带筋交给迟黑子。

耍清钱的绺子规矩大,最忌糟蹋女眷,谁衣服开了、袜子破了,想找个女的缝补缝补,都得把衣服交给那家的男人,补好了再由他交还回来,不能跟女眷打照面,犯了这条规矩有杀无赦,一点儿商量余地都没有。迟黑子面沉似水,他也舍不得这个干儿子,这血蘑菇是从怀抱里就被绑上了山,在土匪窝子长大的,虽说往常就不怎么守规矩,但迟黑子并没有在意,不知今天搭错了哪根儿筋犯了天条。土匪最讲究规矩义气,另外几个绺子的土匪也都在旁看着,万恶淫为首,绿林道尤其讲究这个,仅仅抠瞎一只眼可不够。迟黑子只能大义灭亲了,冲马殿臣一摆手。马殿臣点头会意,当即将虎眼一瞪,吩咐手底下人:“拖到村口,崩了!”马上过来两个手下,把血蘑菇拖去了村口。不一会儿传来两声枪响,众人均以为血蘑菇死了,马殿臣却听出枪声不对,这两枪是冲天放的,立即上马赶到村口,果不出所料,血蘑菇贿赂了两个土匪,让他们冲天放枪,回来就说死尸扔到山沟里了,死无对证。这可瞒不过马殿臣,不由分说把两个手下一枪一个打死在当场,又骑马去追逃走的血蘑菇,无奈天色昏暗,竟让这小子逃了,回到姜家窑跟大当家的禀报,并且起誓发愿,过三不过五,一定亲手插了那个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