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金王马殿臣(下)(第9/12页)

“许家窑”占了半座山,院墙跟城墙似的,上头宽得能跑马,墙壁外围密密匝匝一圈炮孔,四个角上起了碉楼,门口高插红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炮手、棒子手不下一百多人,戒备十分森严。马殿臣想等天黑再动手,怎知刚进许家窑,头上便挨了一闷棍,众炮手冲上来,黑压压的枪口已经顶住了脑袋,有人掏出牛筋绳子,抹肩头、拢二背,将马殿臣捆了一个寒鸦赴水、四马倒攒蹄儿。

原来又是血蘑菇报的信,他跟许大地主勾结官府设计擒拿匪首马殿臣,事先早有布置,四处都是伏兵。马殿臣一时大意,让人家来了个关门打狗,身上带的枪和宝画全让人家缴了。血蘑菇一看可逮住马殿臣了,这几年真让马殿臣把他追怕了,怂恿许大地主立刻把马殿臣的脑袋砍下来,再拿人头去领悬赏,以免留下后患。可是好不容易活捉到一个有字号的大土匪头子,上上下下都等着邀功请赏,又有官府派过来的人,许家也不能自作主张,便将马殿臣打个半死,装到大车里连夜押送省城。

到得公堂之上,按规矩免不了三推六问,过一遍热堂取了口供,按律断了马殿臣一个枪决。下在深牢大狱之中,准备等到秋后推到市集之上行刑,让老百姓都看看这大土匪头子的下场,到时要给马殿臣五花大绑——都说“五花大绑”,究竟是哪“五花”?一条绳子由打脖子开始绑,脖子上一个花,两个肩头上两个花,两个胳膊肘儿上两个花,这为“五花”——插上招子游街示众,然后再枪毙,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官府将马殿臣关在死牢之中,天天给他好吃好喝,那是为了等到枪毙游街之时,匪首脸上的气色不至于太难看。要不然饿得半死不活、斜腰拉胯,你挨个儿告诉老百姓这是有字号的土匪头子“打得好”,怕也没人相信。因此一天两顿,有酒有肉,肥鸡、烧鹅换着样儿的来,管牢的牢头儿也不难为他。

死牢中关的不止马殿臣一个人,还有别的死囚,杀人抵命、含冤受屈的都有,他们可没这么好的待遇,动不动便要挨一顿狠揍,三五天才给半块窝头,一个个衣不遮体、皮包骨头,饿得都跟鬼似的。想吃肉也并非没有,但是见了肉就离死不远了。按以往的旧制,上法场处决之前才给肉吃,这是官的,不用犯人掏钱。一碗米饭上边一片白肉,筷子竖插在饭上,如同一个香炉,肉也不给煮熟了,仅在开水中过一下;有饭有肉还有酒,酒不是什么好酒,一口下去呛得直咳嗽。打从宋太祖赵匡胤开始,官家处决一个死囚,都会拨一两二钱银子,一直有这个规矩。一两二钱银子也不少了,最早是六大碗、八大碗,鸡鸭鱼肉、烧黄二酒,够死囚足吃足喝。不过到后来越给越少,再加上层层扒皮克扣,端到死囚面前的只有一碗米饭、一片肉,外加一碗水酒,一般情况下到了这个时候,再好吃的东西也没人吃得下去,当差的可不理会那么多,拿起肉来往犯人嘴边一抹,这就是吃了,酒往脸上一泼,再把碗摔在地上,必须摔得粉碎,否则当天杀人不会顺利。吃过饭喝过酒,两个当差的左右一架,直接拖出去枪毙。因此这些犯人都跟饿死鬼一样,瞪眼看马殿臣吃肉喝酒,一个个眼馋得要命,纷纷跪地磕头口称爷爷,哀求他分一口。

马殿臣虽然有不少手下,奈何省城有军队驻防,当时的土匪连地主大院都不容易打进去,又怎敢进攻省城?马殿臣自知难逃一死,没心思理会旁人,吃饱了倒头便睡,听到别人求他,连眼皮子也懒得抬一抬。他倒不在乎掉脑袋,从当土匪那天开始,脑袋就别在裤腰带上了,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可他没想到大牢之中,竟会有一个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怪物!

7

且说鹰王马殿臣待在牢房中等待枪毙,见大牢中关了个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个妖怪,两只手长反了,左胳膊长右手,右胳膊长左手,手心朝外,手背朝内。从狱卒到死囚,谁也不把这个怪物当人看,谁见了谁打,路过也得踹上两脚。

这个人长得也招人厌,獐头鼠目、眼神猥琐,蜷缩在墙角,身上破衣烂衫,脏得和地皮一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别人打他也不还手,骂他也不还口,不给他东西吃,便去捉墙缝里的虫子和老鼠,活生生往嘴里塞,嚼吧嚼吧就往肚子里咽。

马殿臣也是个苦出身,别看杀人如麻,却最见不得苦命之人,看此人实在可怜,跟别的囚犯一打听,得知这个人没名没姓,别人管他叫“土头陀”。东北民间传说中黄鼠狼子变成人是“土头陀”。听说他刚一落地的时候,爹娘看生下来一个怪物,不敢留在家里招灾,摁水缸里淹死又下不去手,趁半夜扔到了坟地。也是命大没让野狗吃了,却被一个偷坟盗墓的老贼捡到,抱回家当了徒弟。

土头陀自从会走路,到处跟他师傅钻坟洞子,打小穿的衣服,都是在古墓里殉葬的童男童女身上扒下来的。十来岁的时候师傅去世留下他一个人,他便从不跟任何人打交道,常年住在古墓山坟之中。人们也怕他,见了他都以为见了妖怪,有多远躲多远,避之唯恐不及。后来有个跑江湖卖艺的路过坟地,刚好看到土头陀从坟洞中钻出来,也被吓得不轻,以为不是野人便是僵尸,躲到坟后看了半天。看了一阵子瞧出这是个畸形的怪人,于是设法将土头陀捉住,逼他吃下哑药又戳聋了耳朵,套上锁链到处招人来看,借机敛财。平时关在牲口棚里,衣服也不给穿,有一天绑缚不紧,土头陀从牲口棚里脱身出来,三更半夜跳到炕上生生咬断了卖艺的脖子,又掐死了他全家良贱,满脸是血出逃在外。土头陀从小在坟里长大,没人教过他杀人偿命的道理,转天在街市上到处乱走想找口吃的,结果很快让官府拿住。虽然江湖艺人乃咎由自取,但是其家人皆属无辜,查明之后往上边一报,也断了个枪决,打在大牢中好几个月了,只等秋后枪毙。

马殿臣听了更觉得土头陀也是个命苦之人,告诉其余犯人别再难为这个怪人。他是待决的死囚,又是心狠手辣的匪首,在牢里说一不二,说出来的话没人敢不听,也就没人再像先前一样欺负土头陀了。从此马殿臣不管吃什么,都给土头陀分一半,可是土头陀怪里怪气,给他吃他就吃,吃完也没个好脸,还是那半死不拉活的样子。

其余囚犯看在眼里,无不暗骂马殿臣是个傻瓜:你将肥鸡、烧鹅扔给狗子吃,狗子还会朝你摇摇尾巴,给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土头陀有什么好处?马殿臣一时怜悯土头陀,觉得同是押在牢中的待死之人,何曾指望有什么回报,因此也并不在意,照样给这个怪物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