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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戴尔告诉欧斯纳德,要等几天,我需要几天的时间。需要几天时间替彼此多考虑,也重新为婚姻加温,让潘戴尔能重建通往他爱人的那座倾颓桥梁,无须隐匿,带她一起走近他的私密领域,任命她为他的心腹、他的伙伴、他的间谍同志,为他的宏观远见服务。
潘戴尔为露伊莎重新塑造自己的同时,也为世界重新塑造了露伊莎。他俩之间再无秘密,一切都了然于心,一切都相互分享,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头号情报员与情报下线,彼此了解,也了解欧斯纳德的存在。坦诚相对、密不可分的伙伴,奋斗不息。他们有这么多共同之处。狄嘉多是他们共同的情报来源,向他们提供英勇小巴拿马人未来的命运。伦敦是他们共同且要求严苛的工头。盎格鲁—萨克逊的文明岌岌可危,有儿童要保护,有个出色的情报网要维持,有卑鄙的日本阴谋要对付,有共同的运河要拯救。哪个称职的女人、够格的母亲、继承父母加入战争的人,会拒绝响应召唤,放下推托遁词,举起短剑,竭力刺探运河的掠夺者呢?从此以后,宏观远见将完全主宰他们的生活。每件事都臣服其下,每个偶然的字句和不经意的偶发事件,都会被织进神圣的织锦挂毯。察觉的是乔纳,还原真相的是潘戴尔,但是从今而后,露伊莎才是侍奉天神的贞女。有狄嘉多的帮助,露伊莎将站在神龛前,勇敢无惧地高举灯笼。
就算露伊莎并不完全了解她的新地位,至少对随之而来的小小体贴也无法视而不见。
傍晚,潘戴尔推掉不必要的约会,关上会客厅,急急赶回家照料、观察他那位候补情报员,研究她的行为模式,逼真模仿她每天在办公室的作息,特别是她与她那位值得尊敬、心灵高尚、讨人喜爱,以及——在潘戴尔嫉妒的眼中——根本就是被过度推崇的上司艾尔纳斯托·狄嘉多的关系。
他生怕直到这一刻,他对妻子的爱还只是概念式的,只是把她当成“坦白直率”的某种标准,用来和自己的复杂天性互补。非常好,从今天起,他会把概念式的爱搁在一边,就为了她本身而了解她。直到此时,他每每摇晃着婚姻的栅栏,只想出去;现在,他却想进去。对他而言,她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一个细节是微不足道的:对她那位举世无双的老板的每一句评论,他的进进出出,电话,约会,会议,喜好和琐事。他每日例行公事中任何一桩最微小的脱轨行为,任何一位以最随意态度经过露伊莎办公室、晋见那位伟人的访客,他们的名字与地位——在此之前,潘戴尔一直只是礼貌性地左耳进右耳出——都成为他极度关切的事项。但他也必须压下好奇心,以免惹来她的关注。基于相同的理由,他持续不断整理札记的工作,也得在作战情况下进行:窝在他的小密室里——有些账单要处理,亲爱的——或者在厕所里——我不知道吃了什么,你想会是鱼吗?
早晨,一张亲手送达的账单交给欧斯纳德。
她自己的社交生活也让他兴致盎然,几乎不下于对狄嘉多的兴趣。她和其他运河人不合时宜的聚会(目前这些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惨遭放逐),她加入的那个激进论坛(在潘戴尔看来,其激进程度和温啤酒不相上下),她为表达对已故母亲的忠诚而参加的那个协和基督教会教友团,全都成为他关注的问题,以及他裁缝笔记本里登记的事项。他用的是自己发明的密码,混合缩写、简写和精心设计的潦草字体,只有训练有素的眼睛才能解读。露伊莎不知情的是,她的生活已与迈基的生活密不可分,缠绕在一起。就算实际上并不存在,但在潘戴尔脑袋里,在缄默反抗运动秘密开疆辟土,纳入异议学生、基督徒良知,以及住在桥那端志节高尚的巴拿马人之时,妻子与朋友的命运已注定相连。在极端隐秘的情况下,前运河人的会所悄然成立,天黑之后在巴布亚三三两两的群聚。
在两人分开时,潘戴尔从未与她如此接近过,或者应该说,在两人聚首时,他从来没有和她如此疏离过。偶尔,他会诧异地发现自己比她更优越,但随即明了这其实理所当然,因为他对她的生活比她自己更了解,她另一个神奇的角色只有他观察得到:她是潜伏在敌人总部的英勇的秘密情报员,为缄默反抗运动与其坚贞情报网所掌控的庞大阴谋奉献心力。
偶尔,是真的,潘戴尔会脱下面具,技艺超群的虚荣心占了上风。他告诉自己,他用他神秘创造力的魔棒碰触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是助她一臂之力,拯救她,分摊她的负担,保护她的身心免受欺骗,以及随之而来的悲惨后果。让她远离监狱,让她免于错综复杂思绪的日日折磨,让她的思想和行动自由地与丰富健康的生活相结合,不必像他自己一样,在单独禁闭室里辛苦操劳,无法彼此交谈,除非用耳语。可是等他一换上面具,她又变成另一个人:他英勇无畏的情报员,他亲密的战友,坚决承诺保存我们所了解的文明,倘若有必要,甚至可以用非法(当然也包括不正派)的方法。
潘戴尔对露伊莎怀抱着无比的亏欠之情,于是说服她向狄嘉多请一天假,带她去清晨野餐:单独,只有我们,露,一对一,就像我们还没有孩子的时候。他请欧克雷夫妇替他送小孩上学,开车载她到甘博亚,到一个名为林木环的山顶,那是他们还在卡利多尼亚年代爱去的地方。爬上铺着碎石的美军蜿蜒道路,穿过浓密森林,到分隔大西洋与太平洋的陆块山脊。他的选择依旧充满象征意义:巴拿马地峡,我们监管之地,我们戒慎恐惧照顾的小巴拿马。这是个超脱尘俗、变幻莫测之地,与逆风苦苦搏斗,距离伊甸园比距离21世纪还近。尽管最初修这条路的目的,是为了那个高达六英尺、脏兮兮的奶油色高尔夫球形天线:它装在那里,监听中国、俄罗斯、日本、尼加拉瓜或哥伦比亚。可是现在已正式宣告耳聋——除非出于某种对阴谋特别敏感的生存本能,这个天线才有可能在两名英国间谍想从每天牺牲奉献的紧张生活中偷个空时,恢复听力。
他们上方,兀鹫和老鹰在清澄无色、平静无波的天空翱翔。透过林木间隙,他们可以看见翠绿山腰的一条河谷,一路通向巴拿马湾。此时才早晨八点钟,但他们回到越野车旁时已大汗淋漓。他们喝着保温罐里的冰茶,吃潘戴尔前一夜准备的碎肉馅饼,这是她的最爱。
“最好的生活哪,露。”他殷勤地对她说。他们肩并肩、手拉手坐在车子前座,让引擎转动,冷气开到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