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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今天对潘戴尔有此期待的人,根本没料到会有只邪恶黑猫挣脱颈带束缚,张牙舞爪扑向迈基,扯得他皮开肉绽,没人想到潘戴尔下手会如此狂暴。滥用迈基的脆弱,诋毁他,压榨他,出卖他,趁他哭哭啼啼毫无尊严可言时去看他——过去这些作为带来的所有罪恶感,一股脑儿从潘戴尔身上涌出,化为猛烈的愤怒之火。

“我为什么不能做像阿玛尼那样的西装?”他重复这句话好几遍,就当着迈基大惊失色的面。“我为什么不能做阿玛尼西装?恭喜啦,迈基,你刚刚替自己省了一千块大洋。所以行行好,去阿玛尼吧,给你自己买套西装,永远别再回来了,因为阿玛尼比我还会做阿玛尼西装。门就在那儿。”

迈基一动也没动,反应不过来。像他这么一个大块头怎么可能在柜台上买件阿玛尼西装呢?可是潘戴尔停不下来。羞愧、愤怒和大祸临头的预感,在他胸口无法遏制地狂奔。迈基是我创造的。迈基,我的挫败,我的狱友,我的间谍,竟然跑到我的安全房里指控我!

“迈基,你知道吗?我做出来的西装,不是来让人宣传用的,而是替人界定身份的。或许你不想被界定,也或许你没有足够的料可以被界定。”

凳子上传来笑声。迈基身上的东西可够界定好几遍呢。

“迈基,我做出来的西装不是酒醉之后的尖声怪叫,而是线条,是有型有款,是精准的眼光,是剪影,是轻描淡写,告诉世界,他们需要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多一点都不行。老布瑞斯维特说这叫谨慎。如果有人注意到我的西装,我会觉得难堪,因为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我的西装不是用来改进你的外表,或让你变成这房间里最漂亮的小伙子。我的西装不是反传统,而是暗示,是含蓄。它们鼓励大家接近你,它们帮助你改进你的生活,偿清你的债务,在世界上成为举足轻重的人。因为等我追随老布瑞斯维特的脚步,到天上的大血汗工厂时,我希望我还能相信,路上往来的人如果身上穿的是我做的西装,他们会对自己有更高的评价。”我心里郁积太多事了,迈基,该是你分摊重担的时候了。吸了一口气,好像想要自我检查似的,因为他发出了一个打嗝的声音。他又要开口,但迈基慈悲地抢在前头。

“哈瑞,”他低声说,“我对天发誓,都是因为裤子。就是因为这条裤子,让我看起来像个老头子,比我还老得多。别跟我说这些形而上的屁话,我早就知道了。”

接着,潘戴尔脑袋里一定响起了号角声。他环顾四周,看见他那些顾客大惊失色的脸,看见迈基瞪着他,手里抱着那条有争议的羊驼呢长裤,完全就像他有一次抱着自己那条太过宽大的橙色长裤,好像担心有人会抢走似的。他看见玛塔像雕像般动也不动,破碎的脸上交织着不以为然和警告的神色。他放下拳头,挺直身体,打算站得舒服一点。

“迈基,那条长裤会很完美。”他用温和的语气对他保证,“我一直不想让我们穿犬牙纹,可是你想,结果你说得没错。你穿上这条裤子,全世界都会爱你,外套也是。迈基,听我说,总有人要负责这套西装吧,你或我,该是谁呢?”

“耶稣。”迈基低声说,偷偷溜进拉菲的臂弯。

铺子空了,安静了,准备午睡,顾客退去。他们有钱要赚,有情妇和老婆要安抚,有理想要实现,马儿要养,八卦要交换。玛塔也消失了。读书时间。她把头埋在她的书里。回到剪裁室,潘戴尔打开斯特拉文斯基,清理桌上的棕纸、布尺、布料、粉笔和剪刀。他打开裁缝小册子后面的纸页,把他用代码开始记录的地方压平。如果因为攻击老朋友而受责罚,他也不容许自己知道。他的缪思正呼唤着他。

他从一本有环纹衬垫的发票簿里抽出一张网格线纸,纸头有近乎皇家风格的潘戴尔与布瑞斯维特店徽,底下则是潘戴尔工整如铜版印刷的笔迹,两千五百元的请款单,给安德鲁·欧斯纳德先生,地址是在白蒂雅的私人公寓。把请款单摊平放在工作台上,拿起一支在神秘历史中被认定来自布瑞斯维特的高龄钢笔,握在长年沉浸于裁剪斟酌的老古董手里,加上几个字,“恳请惠予尽速处理”。这是记号,意思是说这张账单除了要钱之外,还有别的信息。他从抽屉中央的硬纸夹里抽出一张白色、无线、无水印的纸,这是从欧斯纳德交给他的袋子里拿到的。闻一闻,他向来如此。没闻到任何熟悉的味道,只有非常细微的一股监狱消毒水气味。备齐所有的奇妙物品,哈瑞。没有碳的复写碳纸,只能使用一次。

那么,你弄到手之后要怎么做?

发展啊,你这个笨蛋,你以为要怎样?

在哪里,安迪?怎么做?

见鬼的别多管闲事。在我的浴室里。闭嘴,你在自取其辱。

他轻轻把复写纸铺在请款单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欧斯纳德刻意给他的2H铅笔,在斯特拉文斯基响亮的和弦乐声中开始动笔,直到斯特拉文斯基突然让他很不耐烦才关掉。恶魔的曲调总是最动听的,露丝婶婶以前常说。他放上巴赫,但是露伊莎对巴赫很狂热,所以他关掉巴赫,在无依无靠的沉寂中工作,这对他来说极不寻常。眉毛下垂,舌尖吐出,迈基已被断然遗忘,说服力开始在他身上涌起。侧耳倾听门的另一边,敌营窃听者可疑的脚步,或掩饰不了的拖曳声。来回看着他的笔记本和复写纸上的象形文字。组织。订正。润饰。大肆扩充,让人看不出原貌。扭曲附会。在混乱中理出秩序。要说的事这么多,时间却这么少。每个柜子里都有日本人。中国大陆煽动他们。潘戴尔展翅翱翔。一会儿在他的材料之上,一会儿在材料之下;一会儿是个天才,一会儿是他想像力卑屈的编辑,一会儿又是他云端王国的国王,王子与奴仆合而为一。黑猫一直在他身边,法国人也一如既往阴魂不散。一场爆炸,哈瑞小子,炸得粉身碎骨。一股威力,一次爆发,一阵释放,一份自在。翻山越岭,来自上帝的恩典,债务得解。创造力带来罪孽深重的眩晕,掠夺、偷窃、扭曲与再造,执行的是一个心荡神驰、狂乱赞同、怒不可遏的成年人,他的赎罪悬而未决,猫76的尾巴飕飕挥动。换张复写纸,把用过的揉掉,丢进纸篓。重新换上一张,重新发射所有的枪炮。从笔记本里撕下那几页,放进壁炉里烧掉。

“你要咖啡吗?”玛塔问。

全世界最伟大的阴谋家忘了锁他的门。焰火在背后的壁炉里燃起。烧得焦黑的纸等待压碎。